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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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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0 22:25: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


  1976年1月8日,星期四,农历腊月初八,乙卯年,己丑月,己未日。生肖冲牛,煞西。
  刘家俊撕了头天的黄历,在手心揉捏着出家门去了一楼茅屎(老武汉话:厕所),划着一根洋火(老武汉话:火柴)找个干净的蹲位点根烟蹲下。洋火燃尽,一片幽黑中仅剩呵出的烟雾缭绕在明灭的烟头间,似鬼怪起舞。解完大手,离开热被窝的身体渐渐冷却,老刘打个哆嗦扎紧裤腰带,上家拿了家什,出民权路H号,往西向龙王庙方向行去。
  若他看清了当天的黄历,还会不会这么早去江边搬罾?……
  老刘今年六十三,属牛,一身肌肉似铁板样坚硬。去年在江滩上和高胖子打赌,兀自单手提起二百来斤锚链,赢了一盒大前门香烟。
  黎明前的天黑得似炭,老刘路熟,闭眼迷瞪地沿老路走,耳听得脚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
  老刘一向不怕冷,有年冬天他还曾在三九天里下河捞过一只上游漂来的肥猪。那年过年,不光一家人吃得满脸油光,街坊邻居也都沾光喝够了排骨藕汤。
  今天有点怪!?一向不怕冷的老刘觉得地面上的寒凉似乎沿着脚板心往骨头里钻,一直要钻到心缝里去。掐指算算,已是三九的第五天了,正当冷时。

不要随便试穿衣服
你们穿着寿衣睡过觉吗?千万别试,我穿过一次,那一晚……

我的岳父是阎君??
害怕黑白无常吗?怕什么,她们是妙龄小姐姐。阎王爷女儿,害怕吗?怕什么,是我老婆,你得叫嫂子!

  
  年年都有三九,怎么今年特别冷?难道真的老了?
  老刘打怀里掏出酒瓶,迎风喝了一口,翻过江堤。找到自家的罾(罾是一种岸边捕鱼的网,旧时这样捕鱼叫搬罾),排放好家什,冲掌心吐涎搓搓手,松绳看罾慢慢没入河水。
  寂空里繁星隐没,四下黑胜先前,连江河流水似也吓得失去声响。
  邪门!老刘起早下江河里搬罾多年,也从未见过天地竟像黑得要消失一样,蹲在地上拢手避风点上一只烟。洋火的光芒蓦然划破浓重的暮色,好似映得天边都有了一道光。
  刘家俊深吸口烟,抬眼望去,黑暗中真有光华闪烁,就在东方天际。启明星亮了,天就快亮了。祷告完各路天地神佛龙王爷,摁熄烟屁股头,老刘郑重拉绳收起今天第一网,期待有个好的收获。罾搬得越高,他心里不免越失望,四方的渔网拉起,网底竟只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螃蟹。
  大冬天捞到螃蟹居然没捞到一只鱼虾!老刘骂了声娘,将螃蟹扔进身边的水桶中,再次搬罾入水。
  螃蟹虽小却在铁皮桶里敲得叮咚作响,也许是周围太静了吧。


  天边有了淡淡的白色,老刘扭头再看江面,发现水面不知怎地变得如湖面般平静。龙王庙乃是长江、汉水两江交汇之处,常年风浪不息,无片刻宁日。此时水面如镜,可是前所未有!老刘脖颈后一道汗毛悄然树立,掌心已隐然有汗,再拉网绳居然有些打滑。
  二网还是没捞到一条鱼,却收获了不少江虾。老刘过手一掂,足有一两斤。江虾倒入水桶,老刘没有发现,先前的小螃蟹竟然不见了!他只顾着搬罾入水期望下一网能带给他更大惊喜。
  天蒙蒙亮了,还没看见太阳。
  整个江面上开始像澡堂子一样往上冒白气。只有天气急剧降温的时候江边才会在冬天出现这种气象,天地霎时又为白雾弥漫。
  寒意更甚,但这样的天气正好浑水摸鱼。老刘紧紧衣靠,缓缓拉起第三网。
  网沉,看来有大鱼!老刘小心收绳,生怕伤着渔网。
  渔网离开水面,其中并未有鱼虾跳动,只有一段黑黝黝的东西卧在网底,显得分外沉重。
  尽管心中不悦,老刘还是安慰自己,网中之物个头甚小却如此趁手,看来非铁既铜,要真是铜,这上十斤拿给收废品的换成钱,年可就好过了。
  收网近看,那东西好像个断掉的桌腿床腿,在地上敲敲果然是木头的,看它成色,估计沉在江底有年头了。
  本有心拿回家当劈柴烧,但老刘留意到那截木头上弯弯曲曲镂刻着一些线条,隐约还有些神仙菩萨的模样,想想这些年搞斗争搞怕了,这类东西还是不沾的好。
  正想着忽然手心一阵钻心地痛,手一哆嗦,将断木撩在一边。老刘借着微光看看掌心,又摸了摸,啥都没有,但觉得一道寒气沿着手心,循手臂直钻入胸膛狠狠刺入心窝!

  老刘像铜人像般立在当地,纹丝不动。晨雾中,在无人的江边显得分外吓人。
  “喀……”
  刘家俊喉头滚动,发出含糊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居然不大像人声。
  吐出口浊气,老刘哆嗦着用左手自怀中掏出酒瓶,猛灌三大口!烧酒如柴火般在胸膛中燃烧,寒意渐渐退却。
  老刘攥拳活动失去知觉的右手,不时检看掌心,确实没发现任何异常,无奈只好摇头咕哝道:“老了,老了……”
  再接下来几网全都放了空,老刘骂也骂累了,暗自起誓,再空一网,那便是龙王爷成心今天不让捉鱼,收东西回家。
  接下来这一网,老刘显出无比的耐心,等了十来分钟方敢收网。
  天可怜见!终于逮到大鱼了!
  看着渔网渐渐起水,网中水波剧烈搅动,老刘热血激荡,双膀似也恢复了往日的神力,奋力收拉网绳。
  罾网露出水面已有一半,忽然网中水面一道水柱冲天喷起,有两三人高,水柱散去,网中再也没了刚才的动静。
  网破了!
  老刘心急,双手急拉罾网腾离水面,罾网中仍然没有一条鱼,万幸的是网子完好无损。
  噫!
  网中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个蚯蚓似的东西一扭一扭地。
  老刘近看却是一条小泥鳅,泥鳅太小,根本不够一口,老刘有心扔了它,又想它总算是个收成,既然这一网有了收成,就能继续搬罾,不致于回家去看婆娘的脸色。
  这样想想,老刘用手捉住小泥鳅,顺进身边水桶,再次将罾网缓慢沉入水中。
  眼看罾网将要被水淹没,忽然一股大力自水底传来,猛拽罾网拖入水底!
  饶是老刘双手神力,却立足未稳,百来斤的大汉被扯向半空,像陀螺般远远落入水中!!!
  汉江河水清澈,隐约还能看见老刘一只手在水面划动。长江水黄浊,随浪卷来没过老刘头顶,似将刘家俊拉入无尽的深渊。
  江汉水流如斯,哪里还有老刘的踪影。



  天亮了,太阳苍白如月匆匆冒了个头就被浓雾遮藏,江面上雾气更盛,似要掩盖住一切。
  “叮,叮……”
  一只小蟹奋力敲击着老刘装鱼虾的水桶,似要将水桶推倒才肯罢休。螃蟹只有拇指大小,青色背甲上隐隐有道红色暗纹,正是刚才桶中那只。它究竟是怎样爬出高大的水桶的?
  水桶中江虾聚作一堆,那小小泥鳅竟占据大半空间,悠游自在。
  浓雾中,有脚步声传来。螃蟹慌忙借水遁走。水桶里小虾散开来遮住水面。
  “这就叫冬练三九,现在还冷不冷?”李善强放慢脚步,扭头问儿子李江波。
  两人已从龙王庙至武汉关跑了数个来回。李江波跑得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嚷道:“早就不冷了。噫,这是刘爷爷捞鱼的位置。”
  李善强停下来喊儿子观瞧桶中鱼虾。虾儿受惊,后退着急速在水面游走。李江波终是孩子个性,兴奋地大叫,伸手在水面撩拨虾子玩耍。李善强怕儿子打湿衣服着凉,伸手拈只大个虾子,扯掉虾头,剥出新鲜虾肉,喊声“张嘴”喂儿子吃下。
  李江波揉着肚子道:“好冰冷啊,爸爸。刘爷爷真勤快,一大清早就抓了这么多虾。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李善强和刘家俊同是民权路H号的街坊,也曾跑船做过大副,深知渔民都珍惜自家渔具,但见老刘罾网歪斜在水中,心道不妙,忙喊道:“刘爹爹,刘爹爹!老刘!老刘!刘家俊!刘家俊!!!……”
  那李善强也是练过气功之人,中气甚足,喝声如炸雷贴着水面远远传开。

  不一会,江汉公园附近早晨丢跤(武汉话:摔跤)的一帮人闻声聚拢到江边。为首的九九和李善强到是相熟,叫了声拐子(武汉话:哥哥)问清楚情况,扭头吩咐身后几个兄弟四下找寻。
  李善强嘱咐儿子守着罾网,待刘爹爹回来就喊大家,自己拉了九九沿江边沙滩往下搜去。
  李江波不敢再伸手入水玩虾,在地上拣了根小木棍探入水中划拉着。水中的小虾又再聚成一团,水底的泥鳅慢慢游近水面,不时碰触木棍,到后来竟轻轻用嘴去啃咬它。李江波就将木棍作了武器,轻轻与它斗在一处,全然不知身外事。
  李善强和九九搜到四官殿码头附近,到底水手眼尖,看到一个黑点在趸船后起伏,忙冲上趸船,抓起救生圈投入水中:“老刘,抓住!”
  可怜老刘随波沉浮,哪还有声音。
  众人听得喊,都跑向四官殿码头,虽说大家生在长江边,无一不是好水性,但三九严寒,一入水只怕已冻成冰棍,哪还能游得!
  人命关天。李善强习有上十年气功,常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当下顾不了许多,除了衣服,找来缆绳系在腰间,深吸一口丹田气,一个燕式栽入水中。老刘此时早沉向水底。水花没处,李善强也消失了,只剩那缆绳不停坠入水中。
  九九喊身后人等放绳,猛觉手中绳头一紧,呐喊一声,众人忙拉缆绳,待拉上十来把,终于从水底扯上两个人来!
  这两人一红一白,李善强落地站稳,发声喊,开声吐气,本已赤红的身体愈显通红,抓起自己秋衣揩了水迹,套上外衣,一边蹦跳活动身体,一边叫九九他们扶老刘赶紧活动。九九探探老刘口鼻,早已没了呼吸,心道要坏,赶紧扒了老刘身上湿衣,喊人群中叫大熊的徒弟弓腰让老刘俯身趴在上面,运力猛击老刘背部,控出呛入肺叶的水来。眼见水吐得差不多,老刘脸色仍是卡白,跟个死人没有两样,众人不免有些慌了。

  一旁李善强已恢复大半,眼看老刘湿棉袄里滑出个玻璃瓶,打开嗅嗅,自己先猛喝一大口道:“酒,这里有烧酒。”,怎奈老刘牙关紧闭,酒根本灌不进去。
  李善强晓得人命关天,不能迟疑,拱手对周围众人道:“各位兄弟,刘师傅这个样大家都看到了,现在唯有用我家传的气功试试看能不能救活过来,救不了是天意,救过来是老刘命大。只求大家给我作个见证,万一不行老刘可不能算是我害死的。”
  九九忙道:“拐子,你这是做好事,我们都晓得,你就说怎么救法,我们都听你的。”
  李善强忙指挥数人拣柴火在江滩上升起火来,又和其他人将老刘抬到火堆旁扶坐着。复扎个马步,气运丹田,双掌翻起,掌心一片血红。一旁众人看了,不由暗赞,好气功!
  李善强提起脚边酒瓶,猛喝一大口酒,走近火堆,“噗”地将酒喷在手上,闪电般将沾满烧酒的双手伸进火中!双掌缩回,蓝幽幽的火苗已将整个手掌点燃!双掌翻飞,两团火球击在老刘丹田之处。揉过数圈,双掌上的火焰渐小,刘家俊丹田处也有了血色。李善强丹田提气,嘴里一口余酒再次喷在掌上,借着尺余高的火焰,双掌依任督二脉不断击打,待掌心火焰熄灭,老刘前心后背尽是血红的手印!
  众人屏住呼吸,看老刘喉头滚动,一口水咳在地上,其中竟混着冰渣。水吐得差不多,老刘终于睁了眼。九九接过酒瓶喂老刘喝下,众人搓手搓腿,看大半瓶烧酒全被老刘灌下才敢动作稍缓。大伙儿凑了几件衣服,披在老刘身上,扶他烤了半天火才敢让他沿河滩走动。连走带跑了半个小时,渐渐地,老刘脸上有了红光。
  大家雀跃不已,齐夸善强哥好气功救了老刘。善强拱手相谢,心中不免得意,斜眼瞧儿子仍在不远处玩弄水桶中的鱼虾,怕他着凉,忙喊他过来烤火。李江波毕竟年幼贪玩,舍不得水桶里的玩物,一把拎着慢慢向火堆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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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10 22:39:3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公作美,太阳再次露脸,虽然仍是惨白一片,毕竟有了些许阳光,再加上众人拾柴,火堆越烧越旺,大家都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江边人也慢慢多了,大多是些在水面讨生活的渔民。
  大熊随手捡了段木棍,扔进火堆,本已数尺高的火焰忽地暗淡下去,似乎整个火堆都要熄灭。九九手快,忙将那木棍拔拉出来,骂道:“大熊你个苕货(武汉话:笨蛋)!湿柴火哪烧得着,一看你就是个不会做事的。”木棍被远远扔出,陷落在沙堆,露出的半截在阳光映照下,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正是老刘从水底捞出的那截沉木。
  李江波一崴一崴地将水桶拎到大人身边,俯身继续用手里的小木棍撩拨水中的鱼虾,手中的小棍居然被那泥鳅啃去指甲长短。
  大家伙闲暇无事继续在沙滩上丢跤。一干人中最厉害的就是叫大龙的和大熊两人。大龙今年十五,终究不是成年人的对手,最后三跤只赢了一跤。众人最后就要大熊挑战师傅九九。大熊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块头,个子比师傅九九高出一头有余。可别看九九精精瘦瘦,师傅终归是师傅,三跤下来,大熊摔得没了脾气。大家便起哄要九九与善强哥丢跤。李善强笑说今天发功耗费了元气,搞不过了。这九九、李善强都有自幼习武的底子,也算是龙王庙一带有名的人物,两人虽然相熟,却从未切磋过,执拗不过众人,两人也是有心要试试对方的功夫,便各自拉开功架,比试开来。李善强扎好马步,运气待九九来攻。九九按江湖规矩摆个白鹤亮翅以示尊敬,揉身进击,又连使搂膝拗步、揽雀尾、野马分鬃三招。李善强却始终如封似闭应以马步,双腿如千年老树纹丝不动。九九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罢手松开道:“拐子,承让了。”李善强也揉揉手臂笑道:“再犟个半分钟,我就要倒了。”

  两强相争,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一边老刘慢慢跑得额头见了汗,拱手谢过众人,从大家手里接过烘干的秋衣换上,偎在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棉袄衣裤。李善强关心道:“刘爹爹,您家是打渔的老手,么样反被鱼钓到江里面去了咧?”
  刘家俊闻言,手微微哆嗦了一下,双眼紧盯着火焰,瞳孔中却流露出一丝寒意,半晌也没有说一个字。
  “哈哈哈……肯定是你得罪了龙王爷,现在又快到年关了,龙王要收了你去做供品。”
  众人闻声看时,却是一个破衣烂衫叫花子模样的人跛行而来。这人常在武汉关至集家嘴这一带游走,疯言疯语,说他是叫花子,他会拿石头钉(武汉话:扔。)你,走路一跛一跛,却又不是跛子,也无人知道他的姓名,久而久之,大家都称他跛疯子。没人留意到跛疯子是怎么出现的,他好像忽然就从浓雾中崴了出来,又好像是一直躺在附近沙土中,就躺在众人的脚下。
  老刘手中的棉袄不知怎地跌入火堆中,九九手快一把抄起。幸亏棉袄潮湿,没有烧着,可刘家俊的脸色已又变成卡白。
  众人久居江汉,多少知道龙王庙的种种传说,谁也不敢多言。大龙终归是孩子,又是老刘的街坊,家中常受老刘恩惠,挺身指着跛疯子骂道:“你个讨饭的疯子胀(武汉话:吃)多了狗屎来这里发疯,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跛疯子最怕人说他是讨饭的,返身在地上找石头准备钉大龙。大龙学了几天摔跤,年轻人哪肯吃眼前亏,忙箭步冲上前去抓住跛疯子,两人斗在一处。纠缠几个回合,大龙力大,一个背包将跛疯子过顶摔在沙滩上。跛疯子瘫在地上,没了声息。大龙得意,冲老刘道:“刘爹爹,你莫听这疯子说的鬼话,连毛 都教导我们要破除封建迷信……”
  刘家俊点点头翻覆烤手里的棉袄,但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再也不像先前稳如磐石。
  大伙帮忙,老刘的衣服快烘干了。
  大龙闲着无事,去看李江波玩水桶中的鱼虾,欲伸手指点,一滴鲜血滴入水桶中,翻看手心手背,却无伤口。

  血是跛疯子的。半天没有动静,跛疯子伤得么样了?
  大龙本想看看跛疯子的伤势,却见水桶中那小泥鳅忽地从桶底窜上来,一口将滴入水中尚未完全融开的鲜血吞入口中,鱼腮鼓动,发出“唧唧”地声音。吃了鲜血,泥鳅精神大振,在水桶中游得快了许多。李江波喜得大叫,引得众人都来围观。大伙先是说老刘手艺高强,大清早就捞到许多江虾,后来就议论起那条小鱼,有的说是泥鳅,有的说泥鳅不会叫,应该是江鳝,但又有人说江鳝没有鳞片,这鱼身上分明有金黄色的鱼鳞,于是又有人笑说有金鳞也不能是金鱼吧!……
  众人争执不下,便问见多识广的刘家俊。
  棉袄已烘得没了水汽。老刘缓缓穿上,身体不由打个寒战,仍呆呆看着火苗,似乎生怕它熄灭,也不理会大伙提问。
  大龙欲再追问,被九九拦住。九九道:“善强拐子跑船多年,只怕认得。”
  李善强凑近细看,儿子用剩下的大半截木棍还在撩斗怪鱼,却不料那鱼游速突然加快,一口咬住棍尾,竟将木棍咬裂!李江波吓得撒手,木棍掉到桶中,再被啃为数截!
  “好恶兆(武汉话:厉害)的怪物!”大龙偏不信邪竟探手入桶去捉。
  怪鱼唧唧叫着在桶中疾游数圈,终于被他抓住。李江波在一旁急得只打大龙后背:“快放了它,快放了它!”
  “哎哟!”大龙惊呼撒手。
  怪鱼复跌入水桶潜入水底,任由群虾遮盖住水面。
  一道寒气直透心房,大龙打个哆嗦细看自己的手掌,不一会一条血丝从掌心劳宫沁出。
  李善强拣根小树枝,拨开水面的河虾,细看水中怪鱼,沉吟片刻道:“我以前在武大图书馆看到过一张相片,很像这条鱼。如果我没记错,这种鱼类远在三百五十万年前就已经生存在地球上了,更有趣的是,它的确有个奇怪的名字,就叫龙鱼。不过……”
  大熊掏出游泳的香烟,给众人撒了,又特地给李善强点上:“拐子,接到说。”
  李善强喷个烟圈,接道:“由于地球的地壳是不断运动的,龙鱼的栖息地也在不停改变,如今它们主要分布在澳洲、南美洲,亚洲虽然有也多分布在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一带。我记得它在中国就只有一种叫做金龙鱼,其实就是大黄鱼。”
  “我晓得,沿海渔民俗称红瓜,是我国的四大海产之一。可大黄鱼是海鱼,在淡水的长江是无法生存的呀?……”一根烟吸了大半,刘家俊终于说话了。
  李善强点头道:“嗯,说得对!刘爹爹您家没事了吧。还有一点,金龙鱼体长多为四五十公分,和这小鱼相差太远,可要说它不是龙鱼,我再也想不出来它会是别的品种了。也许,它是大自然繁衍出来的新鱼类。”
  李善强是读过水运工程学院的老牌大学生,算是众人中的秀才,众人自无不信,唯有大龙没念过多少书,咋呼道:“我看它就是个杂种,是泥鳅和江鳝下的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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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人左双又单,俗成阴阳眼,请问楼主如何开
 
那我的左双右单眼角微上翘,是不是传说中的阴阳眼

  刘家俊烟头烫嘴方才扔掉烟屁股头,今天的遭遇似乎对他触动不小:“龙鱼也好,野种也罢,反正小鱼也没半口肉,我看还是放生吧。各位街坊小兄弟,老子今日承蒙大家算是捡回条老命,穷人家也没有什么报答的,早上捞的些许虾子,大伙如不嫌弃,就分了吧。”
  众人自然推辞不受。推来让去,还是大龙人小鬼大,提议大家就地把虾子烤着吃了,只当过早。待善强、九九点了头,大龙喊上大熊、细毛两个师兄屁颠颠跑上趸船,从钢缆绳上抽出数条钢丝捋直后放在火上烫烫算是消了毒,再串上虾子,直接上火烤了。待虾壳由青转红,取了分给大家去吃。李江波和鱼虾们玩了一早上,有了感情,说什么再也不肯吃虾,只顾守着水桶,盼着能放了那小鱼。水桶里虾子眼看捞干,那怪鱼似乎也没了精神力气,蜷缩在桶底不再游动。
  虾子吃光,大龙兴致高涨,非要烤了那条怪鱼,李江波自然掩住水桶不肯,一旁大人们看了哄笑不已,两人闹来闹去,水桶里的水已泼了大半,大龙身高力大,忽然夺了水桶直接架在火焰上烧:“嘿嘿,不让我烤,干脆做个鱼汤,让刘爹爹滋补滋补!”
  李江波狠狠盯着大龙,似要上去和他拼命,却被爸爸一把拉住,只得哭道:“不是说要放了它咧,为什么你们大人说话都不算数!……”
  众人笑作一团。
  水桶里初时还有鱼撞桶壁叮咚作响,到后来渐渐没了声音。
  忽地一道金光从水桶里射向天空东北方向!太阳似乎也被光芒吓得躲入云层,天空再次变得灰蒙蒙地。

  众人称奇,大龙欲待取桶看其中有何古怪,忽然身边一道黑影窜出,抢先将水桶抄在手中。那人竟不顾水烫,伸手在其中抓捞,没等大家会过神来,一把抓住怪鱼吞入嘴里,而刘爹爹好端端一个白铁桶却不知怎地忽然漏了底,小半桶水尽泼在火堆上,一股黑烟升腾,燎人眼面。
  “跛子!你搞么事!”大龙呵斥道。
  “搞么事,哈哈哈哈……”躺在地上的跛疯子不知何时爬起来,刚才身手可一点也不像跛子。
  跛疯子嘴角尤挂着鲜血,对着众人指点道:“嘿嘿嘿嘿,你们这些俗人,闯下天大的祸事还不自知。刘家俊你捉了龙王爷家里的虾兵蟹将不说,居然还胆敢抓了龙王太子,亏得龙王爷正在天宫玉皇大帝那里赴蟠桃大会,否则他老人家兴风作浪,定会淹了武汉三镇,让你们一个不留!”
  火熄了,黑烟更盛。跛疯子本就邋遢的面目遭烟熏过变得乌漆麻黑,再咧嘴狂笑,露出满口森白牙齿,仿佛从水底钻出的厉鬼:“还有你们,今天在场吃了虾子的一个都跑不脱,虾兵蟹将都有数百年道行,如今命丧在此,就算龙王爷不来找你们索命,它们的冤魂也饶不了你们!”
  刘家俊闻言已经慌了,忙讨了大熊的游泳(武汉当年的香烟名),递一根给跛疯子:“疯子疯子,看在我家婆娘给过你饭菜吃的份上,告诉我们,该如何化解是好。”
  跛疯子点起烟,一口嘬掉半根,吐口浓烟道:“化解!你们冇看到,刚才那一道金光冲天?那是你们伤了龙太子,他的元神直上天庭,投他老子去了。若是没伤到龙太子,我还有办法,现在就是孙悟空、如来佛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了。你们一个个就等到龙王爷来讨债吧。马上就是龙年,龙王爷当值,你们惹了如此天大的祸事,今年只怕整个中国都逃不了劫数,你们几个的小命只怕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啊……”


  跛疯子一番疯话似真似假,听得人人自危,连李善强也像是没了主张,刘家俊更是手都抖了起来,一根烟点了数次都没点着。终是大龙人小,血气方刚,忽地一拍大腿:“不对呀,疯子,就算我们惹了祸,可那怪物鱼,也就是你说的龙太子却是你当着我们大家的面亲自吃下去的,要说杀,也该是你杀了龙太子,你难道就不怕龙王爷的报复吗?狗日的个跛子,吃了老子的打却到这里放些疯话吓人,不光偷吃了老子的鱼汤还想骗烟吃。刘爹爹今天本来就背时落了水,哪还能禁得住你这般恐吓。老子今天不打得你认得,看你以后还敢疯言疯语骗人!”
  大龙说罢奋起一脚将跛疯子踹到。众人眼见疯子吃了那鱼不假,便不再信他,齐齐上前打得跛疯子满地打滚,就连老刘也恨他弄穿了自己的水桶也照他屁股上踢了两脚,唯有李善强怕儿子沾到火星,拉着儿子远远避在一边。
  一群人大多是练家子,拳脚不轻,直打得跛疯子鲜血溅在地上,仿佛一朵鲜艳的牡丹。李江波蹲地隔着人腿居然看到跛疯子冲自己眨眼笑了笑。
  到最后大龙骑坐在他身上,要他求饶。跛疯子只是捱打,却不讨饶,太阳穴终吃他一拳,又晕了过去。李善强连忙过来,拉住大龙:“莫再打了,再打恐闹出人命就不值得了。刘爹爹你衣裤也干了,大家帮忙收拾一下散了吧。今天刘爹爹落水的事,到此为止,休要在街坊传言。”
  众人点头称是,帮忙老刘收拾好罾网,扶着他慢慢散去。
  跛疯子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在地上寻摸到根半长的烟屁股头,凑着火堆的余烬点了,遥遥望着江对面处。
  天空灰白蒙蒙,好像人沉重的心情。
  捱打流了一地血却不曾告饶的跛疯子脸上忽然有了两行泪水。他是在叹息自己的命运,还是在嘲笑那无知的人群?……
  跛疯子就这么坐着,似乎要溶入到灰白的天地之间去。
  天地雾浓。
  待冷风再起时,江滩上已没了跛疯子的身影,仿佛这沙滩根本没人来过。
  风歇时,寒雾更重,仿似天空沉坠的大地之上。白茫茫中,一只手伸出,拔起沙滩中一只古朴的木棍,迷蒙中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只知道残棍是刘家俊一大清早从水底里捞起来的沉木。……
  那天老刘回到家中,总觉身体疲寒,喝三两枸杞药酒就点剩菜睡下,直睡到半夜开始胡话连篇……
  老刘病了,直到来年开春也没去过江边。江边的罾后来十五块钱转让给了街坊老蔡家里。
  其他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李善强把儿子送到老娘家里,匆匆去了单位。
  那一天确实不是个好日子。
  不一会,每个单位甚至是民权路H号的喇叭里都响起了沉痛的哀乐。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 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所有人都哭了,悲痛莫名。
  李善强办公桌上的信纸被打湿了三张。
  九九的一只衣袖上全是泪水。
  大熊的一只工作手套湿得滑手,顺船边掉进的江中。
  大龙的哭声回荡在教室,显得尤为嘹亮,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伤心。
  李江波从没见过慈祥的奶奶这样伤心,也被吓得哭了。
  只有刘家俊没哭,他在睡觉。

时间:2012-04-25 09:54:00

  龙王庙的天阴阴黑黑,一个人解了刘家俊的罾没入水中,迷茫中看不清他到底是谁,看他破衣烂衫似乎是跛疯子,但个头却比跛子高了一两头。
  头网起来,就捞了条五六斤的鮰鱼。那人冇得装鱼的家伙,甩了鮰鱼任它在沙滩上挣扎,又得意笑着搬罾入水。鮰鱼在地上翻滚蠕动,忽然腾空弹起来,一口咬在那人小腿上!那人吃痛,俯身去掰,哪知鮰鱼越咬越紧。血顺鱼嘴流下,不知是人的,还是鱼的。那人手脚齐用,终于将鮰鱼甩脱,小腿连肉带裤子让鮰鱼撕了个洞,血不住地淌。他大声骂着冲上去用脚猛踩鮰鱼。鮰鱼滑溜,那人差点跌倒,就捧了沙子撒在鮰鱼身上,再骂咧着用脚踩。鮰鱼无力抵抗,鼓眼望着江水,唧唧地哀叫。
  那人狂笑着回头拉罾,网中黑压压全是虾蟹。他系好罾网绳头,捡些干枯枝柴,打怀里掏瓶煤油倒了,生起火来,又用手捧了虾蟹往火堆上扔。虾蟹烤熟,他用手抓了就往嘴里塞,却不怕烫!
  等虾蟹烤得所剩无几,黄浊的江水带着漩涡掩过来,吞噬了汉江的绿水。江水越旋越急,漩涡中心水泡鼓涌,忽然冒出个胖头大鱼,鱼头似人般大小。那人吃惊,在火堆里捡了根长树枝当火把去刺大鱼。哪晓得大鱼张嘴喷出火来,顷刻将那人烧焦。再看大胖头鱼,摇摆脑壳变成条苍龙,吐口火将岸边渔船尽皆烧着,又腾在半空,不停喷火,集家嘴到武汉关遂成一片火海……
  末了,火龙开口说:“还不算完,还不算完……”腾空往东北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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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2: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家俊醒来,被子里都是汗水,他望着黑幽幽的屋顶,说着胡话,直到天亮。


 七十年代的时候武汉不像现在,当时城区很小,湖汊遍布,可称百湖之城。热闹的地方也不多,整个武汉三镇就数汉口江汉路、六渡桥,武昌司门口,汉阳钟家村还排不上号。
  六渡桥那块有座孙中山铜雕像是三十年代修造的,雕像正对当年繁华的六渡桥,当间一段短路叫三民路。后来,这一片地就称为铜人像。铜人像背后,三条马路如鸡爪斜斜伸出,其中民族路通到汉江的集家嘴,民权路通到长江边的王家巷,离两江交界的龙王庙不远,至于最边上的民生路则通往长江边的十七码头。
  当年陆路运输落后,水运自然发达,上至长江重庆,下至上海的大客轮大多停泊在十七、十八、十九码头造就了武汉关至民生路这一代的繁华。省内往来的小客轮则多停在王家巷、四官殿附近的码头。当时的候船室就在民权路口,人来人往不仅繁荣了贸易,也使环境变得复杂。
  隔着候船室不远,就是民权路H号。沿着路边窄窄一条巷子进去,里面数栋房子,最老的一栋建立于五十年代,二层木砖结构,长长一条东西走向与长江平行,每户大门并立,门前有条廊道供人通行,在一二楼楼道处修有公共的厕所。后来东角上又起了二座红砖瓦房,是二栋,最晚修造的是巷口的六层楼房,共四栋连在一起形成个口字,习惯上,大家都认它为一栋房子,叫三栋。房子虽新,每家却窄小,还是共用厨房厕所,反住得不如老房子舒坦,所以里面住的多是年轻职工。



  在王家巷那群小屁啰嗦(武汉话:小孩子)眼里,王其龙是个几近神话般的人物,只有李江波对他有质疑。
  李江波五岁,从小长得瘦骨嶙峋,脑袋却奇大。逢李江波屁颠颠在巷子里走过,大人们都爱拍拍他脑袋唱着:“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我有大头。”因此他也得了个诨名:大脑壳。
  大脑壳都聪明,李江波也不例外。大人喊他,摸他的头,他都不恼。偏偏大龙也当自己是大人,这样喊他,并伸手要摸他的大脑壳,李江波将头一偏跑开,待跑远,才回头恶狠狠盯大龙一眼。
  这一天,大龙、细毛、勇勇、灰猫子他们几个带了人在巷子里面擂拱子(武汉话:斗拐)。由公认最狠的大龙、细毛两人划头(武汉话:猜拳)挑选双方成员,然后划好国界,各自在营地里拿半截红砖画好行营,砖头权充军旗,放在行营内。哪一方能将对方的军旗夺回自己营地,或者将对方的人全部擂倒为胜利。李江波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则在一旁挂眼科观战。
  大龙每次都能轻松将细毛、勇勇等敌方将领轻松擂垮,故三局下来,大龙这边全胜。细毛他们不免沮丧,而灰猫子则兴奋地与大龙庆祝胜利。
  李江波晃动大脑壳说:“大龙你这么英勇,干脆来‘三英战吕布’算了。”
  大龙狂道:“就算细毛、勇勇、灰猫子三个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莫吹牛,先试验一盘,如果他们三个还搞不赢你,就再加人,看你到底能敌几人。”李江波狡黠地笑着。
  果然大龙以一敌三,反而先胜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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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汉当年斗拐叫(音)雷拱子,按照当时游戏规则,七水灵认为叫擂拱子更合适,玩法上面有介绍,有点像真人版本军棋。


  灰猫子也聪明,拉着勇勇,细毛嘀咕半天,后来一盘由勇勇、细毛和大龙缠斗,灰猫子偷偷夺了军旗,扳回一城。
  大龙说灰猫子使诈不算,要再重来,大伙却已乏了,就靠墙休息。只有大龙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大家夸大龙厉害,又勾得他吹起牛来。说天山的山高,爬上去几乎可以伸手摸着天,又说上海边的海阔,一望无际。……
  大家听得入迷,李江波羡慕地说:“大龙,你真行,听说你还去过长白山,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大龙兴奋了:“哪个有烟?搞根烟来我才好回忆。”
  灰猫子拉大家去了背墙的细巷子里,摸索出瘪瘪地一个大公鸡烟盒,里面只有三根烟。大龙、细毛各抽一根,勇勇、灰猫子分了一根。
  大龙潇洒地吐一串烟圈,才说长白山因为常年积雪所以叫长白山,自己是爬了三天才爬到最高峰的。
  大脑壳说:“我在书上看最高峰是朝鲜境内的将军峰咧。”
  大龙愣了愣,又说他在峰顶碰到很多朝鲜人,中国人帮他们赶走了美国鬼子,他们对自己不晓得几热情。
  大脑壳又问他爬天山时的情形。大龙说他们是像红军一样喝了姜汤,连爬了五天才爬到顶,山顶和长白山一样,也是白花花的雪。
  大脑壳歪着头又问:“听说你还爬过五指山?那你是么样去的海南岛?”
  大龙说当时他们一群革命小将约好游泳上海南岛,自己吃了五个馍馍(武汉话:馒头)开始游,游了五个钟头,革命小将们都上了划子(武汉话:独木舟),自己在长江边长大,不能丢武汉人的脸,所以咬牙游了十个钟头才上岸。作为唯一游上岸的人,自己又得到五个馍馍的奖励。后来坐车走路了一个礼拜终于到达五指山,据说它是当年如来佛为镇压孙悟空用一只手变成的。身为革命小将,又得到过毛 接见,自然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言论,不过它的确像一只硕大的手掌。

  大脑壳眯起一只眼问:“五指山哪个指头最长啊?”
  大龙说:“废话,当然是中指最长,革命闯将们用了五天分别爬上了五座山峰,山顶上都是白花花的雪,和长白山、天山一模一样。”
  “你扯谎(武汉话:撒谎)!”大脑壳打断了大龙的回忆:“我看过图画地理书,五指山最高的山峰是第二峰,海拔1867米,也就是食指,根本不是中指。还有,海南天气热,五指山属于热带雨林,山顶上从来就冇得(武汉话:没有)雪。我看你根本就没有去过五指山。”
  众人都哄笑大龙吹牛。大龙红着脸弹飞了烟头,老鹰般抓起李江波倒转着让他头冲地面:“大头大头,老子让你头变得更大一点!”
  大脑壳不停挣扎,怎奈脚被大龙捉住,又不及他力大,眼看一颗脑袋被憋得通红。
  “喊我爷爷,喊爷爷老子就放了你。”大龙得意地笑着。
  李江波只是不做声,一张脸已渐渐发紫。旁边细毛、勇勇劝大龙罢手,他只是不听。背巷里安静下来,大脑壳似也没了力气,如一条死鱼任由大龙提溜着,却不叫饶。
  “咚咚……”巷道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听就晓得是大人。
  细毛低声道:“大龙,放了大脑壳算了,免得他等下冲了血被人看见。”
  一个黑影拎着铁锹铁桶进了巷子。天本来就阴沉着,再加上背巷阴暗,显得那人看着如鬼,饶是大龙胆大,也觉得背心汗炸,其他小屁啰嗦更是吓得作鸟兽散,只剩细毛、勇勇、灰猫子也互相抓着衣袖无语。那黑影忽然扬起铁锹,直拍大龙面门。大龙矬身避过,手上李江波的头眼看磕向地面,铁锹忽地拐弯拍在大龙屁股上,那人更像幽灵般闪过,一把拎住李江波,凭空转动,让他好端端站到。
  大龙揉着发麻的屁股,看清来人是刘家俊:“刘爹爹,大白天您家这样扮鬼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别个都在给总理开追悼会,你枉称革命小将却躲在这里欺负小伢。这里土肥,快跟老子帮忙铲点蚯蚓好喂鸭子。”老刘摸摸李江波的大脑壳,将铁锹递给大龙。
  以大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民权路H号的人轻易使唤不动他,但老刘家与他家有些渊源,又在困难时帮过他家,因此乖乖接过了铁锹,照着黑肥肥的一块泥土铲落。不几锹,便见着青青肥肥的蚯蚓在扭动。大龙指挥勇勇、灰猫子将蚯蚓挑入铁桶。老刘在一旁看着,问李江波是不是大龙在欺负他。李江波紫红的大头渐渐褪色,只盯着挖蚯蚓的大龙,却不出卖他。
  大龙忙说:“刘爹爹,您家莫瞎说,我和大头是在好玩。我就算欺负人也不敢欺负大脑壳啥,他爸爸会气功,我哪禁得起他一根指头。”
  正说着“叮”一声,大龙的铁锹磕在个金属般的东西上。小巷幽暗,大家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大龙凑近去看,那东西却蚯蚓一般往地里直钻。到是大脑壳眼尖叫道:“跑了,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龙朝手心吐口唾沫,扬锹追挖。那东西却没了踪影。接连撬起几块青砖,只看见砖头背面附着许多甲壳虫,抖抖掉在地上,齐齐缩成一团好似豌豆。豌豆滚到李江波身边,他便用手指戳着它的甲壳,不让它伸展逃跑。

  地上挖出个尺许小坑,大龙终于兴奋地叫道:“看你飞得了天!”一锹连泥带土,铲了那物到铁桶里。看看勇勇他们也挑了数十条蚯蚓在桶中,大龙提了桶往一栋老刘家门口走。一众跟在后面,到了亮光处,终于看清桶中一条黑线游走,通体漆黑,仅头顶长一对金钳,足有一拃来长。
  “好长的蜈蚣!刘爹爹,平常蜈蚣都是金黄色的,这只怎么是黑色的?这么长只怕是蜈蚣王哦。”大龙稀奇地看着。蜈蚣所到之处,蚯蚓都吓得往松土里直钻。一条青肥蚯蚓钻得慢了,叫黑蜈蚣爬上去,照头咬了一口,在铁桶中不停扭动着,不一会便不动弹。那蜈蚣便爬在它身上吸食,仿佛吸血鬼在吸人的脑髓。众人定定看着,似乎都被蜈蚣咬了。
  黑蜈蚣见了亮光,身体隐隐泛出墨绿的颜色,金钳晃动,将蚯蚓脑袋吃去一半便不再吃,又在桶中爬行。
  “伢们呃,都看到了!这种蜈蚣叫蜈蚣王,毒性比五步蛇还狠,被它咬了,马上丧命。你们都莫瞎动,等到。”刘家俊进屋拿个破洋瓷碗出来,找根细长树枝,小心将蜈蚣挑入碗中,再唤院里的鸡鸭来吃蚯蚓。
  鸡鸭欠食,蜂拥而上,眨眼将桶中的蚯蚓吃个精光。其中一只花白公鸡叫花花,是院中鸡王,逢斗总赢,也曾吞下无数蜈蚣,今天来得晚了,只吃了两条蚯蚓。鸡鸭散了,花花却不走,踱步到洋瓷碗边,伸嘴去啄黑蜈蚣。蜈蚣灵动,偏身躲过。花花再伸脚去踩,蜈蚣一钳刺在它脚掌上,花花惊叫躲开。都说公鸡是蜈蚣的天敌,可花花一直在鸡窝里卧了三天,民权路H号里才又有了它嘹亮的报晓声。
  一栋周长青家的黑花鸭这天晚上死了,开膛发现肚子里有大半截蚯蚓。周长青煨好鸭子萝卜汤,怎么喝都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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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2: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龙见蜈蚣如此邪性,要找砖头砸了它。老刘却道:“有毒的未必不是好东西。”
  细毛也说:“当年我爷爷喝多了酒中风口眼歪斜,陈太乙(当年民权路有名的中医店,现在还在)给开的方子:蜈蚣一条,焙干研末,和猪胆汁敷于患处。我记得还是我磨的蜈蚣。”
  大龙道:“那你爷爷救活冇?”
  “口眼歪斜是治好了,但爹爹贪酒,最后还是喝冲了血。”细毛接道:“我当时跑多了陈太乙,晓得蜈蚣又叫天龙,也有地方叫雷公虫,红龙,是五毒之首。”
  “我晓得,五毒是指蜈蚣、蛇、蝎、壁虎、蟾蜍。”大龙又有些兴奋:“在广州的时候,我见过当地人用五毒泡的五毒酒,据说能活血化瘀,舒筋通络,尤其对风湿寒毒有奇效。当时有位高人曾经指点我说蜈蚣叫天龙,超过十八公分的为极品,蚯蚓又叫地龙,刚吃了蚯蚓的蜈蚣正好天地交泰,阴阳和合是泡药酒的极品之选,若能以二锅头泡上三个月,喝了能治体内奇热奇寒,益寿延年。”
  刘家俊自打三九落了水,一直觉得身体发冷,总怀疑自己遭寒气攻心,浑身的力气似乎也在一天天消失。听得大龙说蜈蚣有此奇效,不免心动:“大龙,你该不是吹牛哄我的吧?”
  “刘爹爹,您家对我屋里恩重如山,我哄谁也不敢哄您家啥,刘爹爹您要不相信,我现在就发个毒誓,要是我欺骗了您家,就让我被张户籍抓去坐牢,不,让我冷死、饿死,无人送终!”大龙激动地作出向党宣誓的样子。

2012-05-03 10:40:00
  刘家俊再不怀疑,从屋里拿瓶准备过年喝的二锅头,起开瓶盖,又用自来水冲洗了长黑蜈蚣,小心翼翼用干净筷子拈了,塞进酒瓶中,蜈蚣在浓酒中抽搐两下便沉底了,只剩黄亮亮的钳子似鬼眼般瞪着瓶子外面的刽子手。老刘打个哆嗦,连忙盖上瓶盖,用牙咬紧。
  大龙在屁股上揩了揩手心的冷汗,敲着酒瓶道:“刘爹爹,蜈蚣毒性大,记住一定要泡足三个月以上才能喝,而且一天最多一次,一次不能超过两钱,不然中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刘笑了,说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回家找块干净布包扎好瓶口,选了好位置放在床脚。
  细毛看大龙脑袋上有汗,说:“大龙你该不会吹牛哄刘爹爹现在怕了吧?”
  大龙抹了汗说是挖蚯蚓累的,又和细毛他们说了半天蜈蚣便各自回家吃饭。
  大脑壳跟在老刘屁股后面进了他家的门,一直蹲着看酒瓶中已经死去的蜈蚣。那时候治安好,几乎家家都不上锁,进出也都是街坊邻居。老刘不知上街去忙什么了,家里黑幽幽的似乎没个人。大脑壳低声自言自语,好像在和瓶子里的蜈蚣说话,忽然床单撩动,床底露出个小小脑袋,对着大脑壳道:“大头,你在和谁说话?”
  李江波还是直直盯住瓶中的蜈蚣,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发着幽光:“大龙害你爹爹杀了一条天龙,它迟早会来报仇的。丑丑,你躲在床底下干什么?”
  床底下的人叫刘楚,只因从小生得太丑,民权路H号的人们都叫他丑丑,他也因此自卑,很少出门。在民权路H号中,只有同样爱遭人嘲笑逗弄的大脑壳从来不嫌他丑,所以丑丑和同年的大脑壳成了最好的朋友。


  回复作者:jiuuuc
  武汉人尊称您,都说您家,后面的家字发音含糊,听上去更像您呀
 

  丑丑要大脑壳莫做声,免得奶奶回来发现了又会骂他。两人就跍(武汉话:ku就是蹲着的意思)着说话,李江波讲了那天刘爹爹掉到江里的事情给丑丑听,又问丑丑这些时他爹爹身体怎么样?丑丑说,爹爹回家根本冇说过那天的事情,只记得那天爹爹喝酒睡了一天,这些天一直说身上没劲,再不去江边搬罾,搞得家里的猫子个把礼拜都吃不上鱼了。奶奶也曾说到,爹爹原来睡觉像个大热水袋,这些时热水袋没了热水,像个冰棒……
  两人不停说话,刘楚家里的猫子黑炭一步步走过来。黑炭通体漆黑,没有一根杂毛,只有一双眼睛在幽暗中闪着黄光,仿佛索命小鬼。黑炭直勾勾望着床底下的丑丑,半晌又扭头来看蹲在床脚的大脑壳。大头让它看得心头发毛,便不说话也死盯着黑炭,眼中的光亮分明和黑炭有几分相似。人猫对峙有数分钟,黑炭“啊呜”一声,转身逃去。两人又说了会话,远远走廊上传来丑丑奶奶的声音。
  “你太回了。”大脑壳低声报警,闪身出门,沿走廊走到女厕所一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绕到男厕所一边下楼回到自家奶奶屋里。
  李江波的家住在三栋二门的一楼,他奶奶住在一栋七号。大脑壳的爷爷先前是候船室的站长,才分下七号的两间房子,房子不大,空间到高,搭了暗楼上面睡儿子们,下面睡几个女儿,这样养大了一群儿女。李善强当年结婚,就住在后间,后来老婆单位分了房才搬去六角亭(武汉地名,因为旁边有精神病院出名),李江波就生在那里。

  丢跤七水灵不是太熟,只晓得王家巷一带有名的叫九九,好像姓张,据说是武术世家,小说里借了他的名字,估计会安个别的姓名,以示虚构。您说的叶丫头有具体资料吗?若有,发给我,可以考虑把他也写进去,这样小说的真实感会更强。

大脑壳进门见了奶奶,喊声:“瘦子太。”
  奶奶精瘦,一头乌发齐整梳至脑后,儿女子孙都称‘瘦子太’。见大头来了,把他拉到后房,小声道:“莫做声,莫做声。”在后房一个铁饼干盒里,摸出一包酥糖,给了大脑壳。
  酥糖如今不值钱,没多少人爱吃。当年,不到过年的日子很少能见着酥糖,李江波小心捧了,搬个小板凳坐到走廊上,吞口水盯着包装上冠生园的商标看,看过半天,才翻过来轻轻拆开包装纸,拈一小块,放嘴里嚼吃。
  十号家里门开了,走出个矮矮的小脚老太,她走得慢,每迈一步似乎都用了全身力气。大脑壳看到他,忙把嘴里的酥糖嚼嚼咽下,剩下的用手紧紧攥住,大气不出。老太挪到李江波跟前,凑近看他,双眼尽是白花,和瞎子一样,只有瞳孔里还剩一丝猫眼般的幽光。大脑壳吓得身体后缩,却被身后的栏杆挡住。小脚老太侧头想了想,忽然伸出枯干的手掌罩住大头脑袋:“波波吧……是波波吧?……”
  李江波不安地扭动身躯,含糊“嗯”着。
  “你吃的么事?……把我吃点好不好?”小脚老太茫然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居然知道大脑壳手上拿着吃的。
  大脑壳害怕,不情愿伸手展开手里的酥糖。
  “嘎,嘎,嘎,……”小脚老太笑得像无力的鸭子,用力在李江波头上撑了一下,挪步向前。
  看她拐弯进了女厕所,大脑壳才松口气。大脑壳不怕龙王庙的怪鱼,不怕大龙,也不怕丑丑家的黑炭,却独怕小脚老太,不因为她鸡皮鹤发长得像格林童话中的巫婆,也不因为她低哑刺耳的怪笑,独独是她看着你又好像完全无视你的存在,看似瞎子却似乎能看清楚所有的一切,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也许她看到的,是每个人心中的灵魂。
  
  大脑壳这样想着,心中一激灵,手上的酥糖差点撒了,赶紧展开吃掉一块,将剩下的包好装在荷包内,等小脚老太从厕所里出来,脚下蚂蚁正忙着搬动粮食。
  数过262个蚂蚁,小脚老太从厕所往回走,走过大脑壳处,又摸了摸大头说:“波波,你还在呀……你把好吃的藏在右边荷包里,是怕我吃了吧。嘎,嘎,嘎……”小脚老太哑笑着往家里崴去。吓得李江波躲到屋里。瘦子太说晚上有鱼吃,要大脑壳去喊爹妈来吃晚饭。
  大脑壳风一样跑向三栋,全然忘了刚才的害怕。进二门家中,姐姐雪琴正和小蕾、小丽她们在过家家。等她们玩完散了,大脑壳从荷包里掏出酥糖,分一半给姐姐吃。雪琴问酥糖哪来的,大脑壳说瘦子太给的,还要家里都过去吃饭,今天有鱼。两人在门上留下条子,手牵手去瘦子太家,可惜叔叔、娘娘(武汉话:姑姑)都回了,雪琴没能再得一包酥糖。
  吃饭时那条大鱼的眼睛,爸爸拈给大脑壳,说吃了眼睛能亮,看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大头咕噜吞了眼珠,吐出两颗白白的眼仁用手拿着玩,转头问瘦子太:“十号屋里的老太能看到我荷包里藏的东西,她是不是小时候吃过蛮多鱼眼睛?”
  瘦子太说,吃不言,睡不语,莫瞎说,莫瞎说。
  吃罢饭,瘦子太拣出鱼骨头,拼出一只仙鹤,用线穿了,挂在门楣上。大脑壳缠着瘦子太问鱼肚子里为什么会有仙鹤。瘦子太便拉着大头、雪琴坐下,讲仙鹤的故事。
  仙鹤当年是天上的神仙,因为好吃所以吃遍了天下所有的鱼儿,鱼儿们变成了鬼,恨不过,去如来佛那里告状,佛祖调查了事实,就责罚仙鹤死后用它的骨头做成鱼骨,让鱼儿游得更快,不再会被别的仙鹤抓了去吃。所以就算神仙也不能自恃强大而欺负弱小。
  天黑了,又没有电,叔叔点了煤油灯在旁边下棋。
  大头看着仙鹤黑黑的影子在墙上摇曳似要飞去,眼皮耷拉下来,倒在李善强怀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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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2:5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快过年了,尽管新的龙年显得有些凄风冷雨,但当妈的都会为伢们(武汉话:孩子们)做身新衣,好带着他们在新年里讨吉利,讨红包。没条件的家里也会尽量将衣服洗得像新的给伢们穿。
  大脑壳小心拆了爸爸买的鞭,点燃盘蚊香,跑到二楼一颗颗点了往下扔。有的鞭引信太短,将手指炸得胡黑。大头吹吹疼麻的手指,穿过三栋天井,去找丑丑玩。丑丑家黑黑的像是没人,黑炭从透气窗中翻出来,爬到树上去了。
  大脑壳穿着新花棉衣在院子里游荡,迎面来了大龙、强强几个。
  大龙穿的军装,洗得白亮,望着大脑壳手里的蚊香道:“小卵子,站到。穿的新衣服咧,还是花的。有没有鞭,搞点来玩。”
  大脑壳看瘦子太家离得远,巷子里又没什么大人,知道躲不过,伸手在荷包里掏了几颗鞭在手上递过去。大龙不依,一把掏了大脑壳荷包里的鞭,按住大头说他不老实。大脑壳心疼鞭炮,“哇”地哭了。大龙怕惊了大人,扭了大脑壳的手不让他哭。大头哭得越发嘹亮。
  “大过年闹么事闹!”
  大龙听得是刘爹爹的声音,撒手和强强他们跑了。听他们炸鞭,大头又心疼地流了一道泪水,哭声却小了,在刘爹爹门口的走廊上按熄手中的蚊香,恨恨地盯着大龙跑走的方向,眼中射出像黑炭那样的光。
  “吱呀……”。丑丑家门开了,探出丑丑的脑壳。
  大头揩了泪钻进去。丑丑嘘声说,爹爹在内屋睡觉,让大头抓了几颗京果吃。各自说过年玩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好的。大脑壳狡猾地露出棉袄内荷包,让丑丑看里面藏的鞭,要他拿些去玩。丑丑说以前炸鞭差点炸瞎眼睛,再不敢玩了。……后来说到大龙,两人都很气愤。丑丑也曾被他抢过三颗珠子,其中一颗还是五彩花的。丑丑提议要大脑壳找他爸用气功教训大龙一次,大脑壳却说像大龙这样的喜欢吹牛扯谎的坏人,不会有好下场。……
  到午饭时分,大头说要吃夹干肉,去了瘦子太家。

  大龙、强强爬到三栋的平台上点着鞭,朝院子天井里扔。炸了一会,细毛、灰猫子也来了。细毛抓了把冲天炮在手里。灰猫子调皮,提议大家分边隔着天台用冲天炮开仗。冲天炮是细毛花压岁钱买的,大龙、强强他们只分到四根,火力完全被细毛、灰猫子压着。大龙急不过,点燃鞭用力往平台对面扔,细小的鞭吐着火星斜斜掉到天井里,在半空炸开。
  鞭炮声响,吸引了两批人上来。先上来的是勇勇几个。勇勇穿的新军装,八一的武装皮带扎在外面,银色的五角星闪亮闪亮。大龙这边本来就没了冲天炮,大家罢战围拢来。勇勇撕开一盒凤凰的烟撒了。大家抽着都夸勇勇的军装皮带有味,大龙直嚷嚷如何再战。
  正闹着,汪进也带了帮人上来。汪进原先叫汪跃进。由于毛主席在1960年6月的上海会议上发表《十年总结》承认大跃进的错误,汪跃进就被他爸爸汪怒潮改名为汪进。汪怒潮独立潮头,不管革命局势如何动荡,他左右逢源,始终是长航革委会一个不小的头头。所以汪进穿的是崭新呢子大衣,撒给众人的烟也是红中华。
  早先大龙小汪进两岁,是他的跟屁虫,自从两人大串联走散三年后见面,便不再热乎。灰猫子好奇,有次趁无人问起。大龙吐了三个字“不义气”便不再多谈。

  不过既抽了汪进的中华,往事就算揭过。汪进大方地掏出十元,其他人各出一、二元,由灰猫子、强强带了两人去买冲天炮。炮仗买来,开始分边。汪进出钱多,大龙让他先挑,他挑了大龙,灰猫子说狠的不能都在一边,汪进只好挑了勇勇。最后汪进、勇勇、灰猫子领几人在一边,大龙、细毛、强强算另一边。
  恶战开始,大龙英勇,军衣上中了几炮仍然奋战。勇勇新军衣上中了一炮,躲到墙角脱了衣服反穿着出来再战。汪进新呢子大衣也中了两炮,他看都不看,好像衣服是别个的。后来细毛一炮刁钻,正射在他头顶,汪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摸自己的头发,又问勇勇是不是烧着了。大龙大笑,号召细毛、强强他们进攻,自己冲到平台的边缘向对面发炮。
  三栋的平台由于四个门栋相连,是个大大的‘回’字,旧时平台没有护栏,大龙身体趋前,上半身已经伸到平台外面。楼底天井当中,丑丑家的黑炭伸了脖子向上看着,眼睛还是那样放着幽光。黑炭一动不动,好像在等什么东西掉下来。
  灰猫子手里射剩最后一根冲天炮,他不敢射大龙、细毛,对着强强瞄了瞄,点火射出。冲天炮射到空中,里面火药装得不匀,奇怪地打个旋,正冲在大龙右眼上!
  大龙面前一黑,失了重心,人直往天井中栽去。细毛正在旁边,急切中抱住他的胯子(武汉话:大腿),大叫众人来帮忙。大龙头朝下,双手在半空里捞动,想叫唤却已没了声音,正看见黑炭在天井里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像看只老鼠。
  黑炭忽然裂开嘴,露出獠牙,飞起来直咬大龙的头颅!
  大龙吓得狂叫一声,却已被众人拖上平台。

  勇勇吓得脸色卡白。细毛、灰猫子也直叫好险。汪进却将手插在呢子大衣里笑道:“大龙,我们都以为你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小将,原来你还是怕死的。”
  “哪个怕死!”大龙缓过劲来,右眼被冲天炮打得有些发红:“老子是被楼下的黑猫子吓了一下,狗日的,大白天它站在那里像个鬼样的,还跳起来咬老子。”
  汪进探头看看:“莫鬼扯,怕了就是怕了,还吹么牛。猫子再跳,还能跳上六楼来咬你。”
  细毛、灰猫子他们也伸头望望。细毛说:“大龙你莫硬撑,要换我们,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大龙自己再看,楼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难道你们刚才冇得一个人看到楼下的猫?就是刘爹爹家的黑炭。”大龙忿忿地问了问,见大家都摇头就不再说话,只闷闷地拍身上的灰土。军衣上着了三四处黑黄炮迹,袖口也磨破了道长长的口子。
  灰猫子收集了玩剩的冲天炮,多余九根都交给汪进。汪进全插到大龙口袋里,前后拍拍他衣服上的土说还要去拜年,就走了。勇勇脱了军衣,拍干净反穿回来,看汪进的背影说以后赚钱也要弄一件汪进哥那样的呢子大衣。大龙本要骂他叛徒,话到嘴边却没说。几个人坐在平台上,又抽过一盘勇勇的凤凰,就都散了。细毛说家里人都出去拜年了,要大龙去家中一起煮豆丝吃。

  路过刘家俊门口时,大龙左看右看,没见着黑炭。进了二栋家门,细毛点着煤油炉子,要弟弟灰猫子切块腊肉好下豆丝。灰猫子嘴馋,腊肉切得太多,好好一锅糊汤豆丝煮得咸了,兑上很多冷水,三个人才吃下去。大龙觉得今天掉了底子(武汉话:丢面子),全都是因为黑炭,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宰了这像鬼一样的黑猫。灰猫子点子多,笑道:“杀个猫子,还用得着有朝一日,马上就能办成。”
  反正闲来无事,三人找个破洋瓷碗,蒙着鼻子在垃圾堆里扒拉些鱼刺、剩鱼头和了水在烤火的炉子上慢慢煮得闻到腥气。灰猫子让大龙先去敲丑丑家的大门,看家中有没有人。确定了没人,灰猫子才放破碗在门口,三人找个拐弯的墙角等着。
  灰猫子从小擅会学猫叫,所以得了这诨名。可是“喵,喵……”叫唤半天,也没能见着黑炭,反到是强强家的猫子大黄屁颠颠地跑过来,伸着肥头将剩鱼吃个精光,连点鱼汤都没剩下。
  三人无奈去街上闲逛。大龙提议去花楼街,说不定运气好能碰上他们班的班花张敏雅。细毛说那天在人民中学看到一个,比张敏雅好看多了。灰猫子说他也看过,那丫头好像住在大兴路那块。
  细毛掏钱买了三个嘀咚(武汉话:旧时过年用玻璃做的一种玩具,轻吹可发出嘀咚的声音,玻璃很薄,容易吹炸。)。他和大龙都拿在手里,合上巴掌鼓捣得嘀咚嘀咚响。灰猫子手小,用手搞不响,只敢放在嘴里轻轻吹。逛遍大兴路集家嘴的每条街巷,直到天向黑也没看到人民中学的校花。大龙说还不如去花楼街,一定会碰到张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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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2: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悻悻地绕道河边,翻过土堤向王家巷走。刚过粪码头,远远看到个女孩,脖子上围着长白围巾,在堤上慢慢走。灰猫子眼尖,拉了大龙的破袖子说:“就是她,人民的。”
  女孩身姿曼妙地过去了。大龙和细毛齐将手中的嘀咚按个不停,灰猫子一激动嘀咚也吹炸了,恨恨地扔在一边。大龙笑道:“嘀咚,嘀咚,拿钱来送。”
  待女孩走远,三人发疯似地在沙滩上奔跑,直跑得累了,才坐在沙滩上。大龙扯开军衣任冷风灌进胸膛,又从荷包里掏出游泳撒了。
  烟快抽完,大龙才说:“我总以为这辈子的人生目标就是能和张敏雅结婚。今天,我发现我错了,如果那样我将会成为一个庸俗的人。我王其龙对天发誓,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彻底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我要追到她,和她一辈子相亲相爱,就像长江大桥两边的龟山和蛇山。”
  灰猫子笑说大龙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就想结婚,真不讲脸(武汉话:不要脸的意思),但自己一定会支持大龙去追求她。
  细毛哼了一声说,校花是他先发现的,自己年纪也比大龙大,要恋爱结婚也该先轮到自己。
  大龙正经拍拍细毛说:“宋细毛同志,毛主席提倡自由恋爱,我们可以展开公平竞争,如果她选择了你,我一定会为你们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细毛羞涩地笑说:“我也一样。”
  灰猫子说你们连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简直是白日做梦。

  三人笑着在沙滩上丢跤,直到都累得躺在沙滩上。大龙摩挲身边的沙子,看龙王庙江河交流,又和细毛谈起刘家俊三九天落水的怪事。
  灰猫子拍拍脑袋说,没想到大脑壳看上去像营养不良的,他老头居然会气功,而且丢跤不输九九师傅。
  细毛感叹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苕伢们,寒气攻心啊,不怕龙王爷收了你们的小命么!”跛疯子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远远地在土堤上冲他们嚷着。
  灰猫子惊奇道:“大龙,你不是说跛子被你打出内伤,年把都不能出来发疯了咧?”
  “狗日的那天居然冇打死他!好好的心情都破环了,这疯子真是老子的克星。”大龙找了块砖头,远远扔去。跛疯子啊地一声从土堤上翻下去,似乎真被钉到了。
  三人翻上土堤,站在高处望去,长堤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沿江大道几百米内,也没个人影。跛疯子去了哪里?
  “个跛子未必比我们跑得还快?他不会是鬼吧?”灰猫子终究是小孩,有点害怕,抬头去看大龙、细毛。
  一阵风过,三人不由齐齐打个寒战。
  天地渐黑,忽然幽光闪亮,仿佛恶灵飞逝。那光芒沿长街一路延伸,好似闪电!
  灰猫子毕竟小些,细声说,我们回吧。
  大龙指指电线杆说,莫怕,是路灯。
  路灯初起,照着无人长街昏黄黄的。
  灯光映在大龙脸上,忽听得灰猫子大喊一声“鬼呀!”。细毛也不禁哆嗦一下。原来大龙被冲天炮射中的右眼上出了块红红的血斑,看着像一滴鲜血落在上面,夜灯中瞧去,正像娃娃书(武汉话:小人书)里长着阴阳眼的厉鬼!

  
  细毛抓紧灰猫子肩膀让他镇定下来,说大龙眼睛充血了,问要不要去医院里上点眼药。
  大龙挥手说革命小将风里来,火里去,这点小伤不叫事。
  三人继续搜寻跛疯子,终于在块大石后的杂草里看到件黑油破布褂,大龙认得上面褐色的血迹,是上次打跛疯子时留下的。
  跛疯子像神话中的妖怪般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个壳!
  大龙终于有些怕了,抖手远远扔了脏兮兮的破褂子。
  那褂子本不轻,一阵怪风吹过,褂子扬在半空,在风里手舞足蹈起舞,就像是无头的跛疯子在半空里跛行。
  三人吓得魂都丢了,沿着长堤往王家巷方向狂奔,嘀咚忘在沙滩上也不敢回去取。
  一口气跑回民权路H号,三个人趴在巷子口粗大水龙头那里呼哧喘气。
  等气喘匀,灰猫子抬头看看大龙,吓得直往细毛身后缩。
  大龙的右眼白,红了一半,鲜血似乎要从里面喷涌出来!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三人点着烟讨论今天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鬼,讨论半天也说不清跛疯子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狐仙之类的怪物。
  大龙抽出打仗剩下的冲天炮,趁烟没熄三人分玩了。
  大龙说,今天要真像大人说的撞到鬼了,那跛疯子无疑就是鬼,以后可不能再惹他,当然,这一切还需要进一步侦察。
  细毛补充说,如果跛疯子不是鬼,今天这事很丢脸,所以没侦察清楚以前,绝不能对外讲。
  灰猫子说跛疯子如果不是鬼,也一定是武林高手,会水浒里神行太保戴宗那样的轻功。
  大龙瞪着红白眼珠道:“高手会让我一背包(武汉话:过顶摔的意思)摔吐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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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2: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细毛、灰猫子看他样子实在吓人,都没了言语。放完荷包里最后一根鞭,三人低头沿着巷子往家走。
  大脑壳又点着蚊香把鞭插在走廊的木栏杆上炸,远远看到大龙,一头钻进瘦子太屋里。
  丑丑家亮着灯,黑炭就蹲在走廊的栏杆上死盯着三人看。大龙走近了,突然伸手去捉,黑炭腾空而起,贴着木柱三两脚射到瓦上,探着头继续瞄大龙。
  大龙看它咧开了嘴,仿佛在嘲笑下面的人。
  晚上躺在床上,大龙眼前尽是围了长白围巾的女子,想得下身硬挺,就伸手去捉弄,直弄到浑身颤抖,在床底板上揩了手,才倒头睡去。
  夜里做梦,梦到张敏雅在面前哭,大龙就拉了细毛来介绍给她,后来两人好上,还结了婚。……
  再后来,长白围巾在河堤上跑,大龙在后面不停追,终于追上,将毛主席接见时发的革命纪念章别在她胸前,长白围巾甜甜笑着和大龙牵了手坐在沙滩上晒太阳。长白围巾侧着头依偎在大龙肩膀上,忽然,一滴血滴在大龙肩头,大龙扭过头看,长白围巾七窍不停流血,鲜血染红了大龙的胸膛,大龙慌了,血涌如喷,接着长白围巾的脸裂开,露出黑黑的跛疯子的脑袋,跛疯子张嘴傻笑,犬牙伸长,抓住大龙一口啃在脖子上,大龙自己的鲜血也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还想摔跛疯子一个背包,但力气已随喷涌的鲜血消失。大龙只好看着自己慢慢干枯,萎缩成一件千疮百孔的黑油布褂子在风中飘摇。跛疯子口吐鲜血狂笑着。从天上看去,鲜血洒在地上,恰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流着虚汗醒来,大龙隔着窗看夜空里两颗圆圆的星星闪烁,……是黑炭!黑炭看着他像看一条鱼。大龙不敢动,眯眼装睡着和黑炭僵持……恍惚中再看,天上两颗星星眨动,哪里是黑炭!大龙哑笑了自己的脆弱,翻身沉沉睡去。

  隔天起来,大龙洗完口脸照镜子,右眼血红大半,鲜红的眼珠似乎随时要喷出血来,看着说不出的狰狞,大龙本想找东西遮盖,左照右照,却又感觉出一股男子汉气质,就抬头出门。
  巷子口碰到细毛,两人去大兴路集家嘴碰长白围巾,转一早上没见着就又去龙王庙河边。天冷,河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人没等到却看到昨天扔下的嘀咚。嘀咚抓在手里,薄薄的玻璃底都破了。大龙扬手欲扔,被细毛拦住,要他再看嘀咚的底部,一个破成了个完整的心形,另外一个却破得像个脑壳的样子。两人研究半天,一致认为是骷髅。
  究竟是谁能让嘀咚薄薄的玻璃底碎裂成这样呢?……想着昨天像鬼一样消失的跛疯子,那天空中舞蹈的破衣服,大龙和细毛几乎同时叫起来:“鬼!……”
  细毛哆嗦掏出游泳,分大龙点了:“镇定。大龙,你认为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大龙狠狠吸着烟说,本来作为革命小将,他打死也不信,可昨天的跛疯子和眼前的嘀咚就是教物理的陈老师来也解释不了。大龙又拿嘀咚指着底部破掉的口子给细毛看,说吹破的嘀咚破口处必然有炸裂的裂痕,这两个嘀咚的破口却像刀割火烫,边缘绝无裂纹。
  细毛点头赞同:“当年算命的曹瞎子和我爹爹讲过,龙王庙一带江河阴阳交流,必有鬼怪横生。爹爹总是当笑话讲,如今看来这鬼还真让我们撞上了。如果嘀咚是鬼故意吹破的,鬼为什么要吹一个心形,一个骷髅呢?”
  两人开始猜测着心形与骷髅的含义,终不明所以,都觉得龙王庙不是久留之地,便往家走。

  进了民权路H号,灰猫子笑着在三栋门道里招手,等两人过去,在四门的楼道下拽出个老鼠笼子。里面有头肥硕老鼠正在跳窜。灰猫子说这是鼻涕王屋里捉的,他找鼻涕王要了准备用它去钓黑炭。
  大龙、细毛虽然胆大,却嫌老鼠恶心,看灰猫子找根细长麻绳分别在老鼠尾巴和后脚上打了死结,另一头绑在门廊柱子上。
  那老鼠肥肥的连尾巴足有一尺来长,不停奔窜想逃跑,灰猫子怕它挣脱了麻绳,狠狠踩了它一脚,它才安静下来。
  大龙就笑说灰猫子果然是猫子,老鼠都怕。
  等过了午饭,宿舍的人大多出去走亲戚了,大龙跑去敲刘家俊屋里的门,确定没人,灰猫子像牵狗子一样牵着肥老鼠,放在老刘门口走廊上,手攥麻绳和细毛他们一起埋伏在楼道拐角。
  烟抽到第三根,强强家的大黄又扭着肥屁股来了。大龙准备去踢走大黄。灰猫子潇洒吐个烟圈说大黄太肥,好的吃多了,肯定不吃老鼠。
  果然,大黄伸头嗅嗅老鼠,却被老鼠跳起来吓了一跳,假意伸爪挠挠,掉头扭屁股走了。大黄走到十号门口,忽然像被人踩了尾巴,腾空跳起,跳到门廊的栏杆上爬上了大树。
  灰猫子觉得奇怪,印象中,大黄从不上树。
  门开处,一个小脚老太慢慢走出来,一根烟烧到手指头,她才扶墙拐弯进了厕所。大龙清楚地看到,在拐弯时她朝躲着人的地方望了一眼。
  大龙说:“这是小蕾的老太吧?她多大年纪了?”

  细毛说是,又说她没有一百怕也有九十了。
  大龙又问他们看见小蕾的老太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
  灰猫子说他看到了。
  细毛却笑说,小蕾的老太有白内障,伸手看不见五个指甲,和瞎子冇得区别,更莫说能看到长长走廊的另一边。看大龙严肃地盯着自己,再想想这两天鬼怪稀奇的事情,细毛沉默了。于是,三个人继续沉默地抽烟。
  小脚老太终于开始往家里走,大龙远远看了她的脸,伸手捅捅细毛:“你看像不像?”
  细毛声音有些哆嗦:“像……”
  灰猫子问像什么,两人都不做声,脑子里满是破成骷髅样子的嘀咚。
  等走近了,大龙看小脚老太的眼里果然白蒙蒙地,和瞎子无异,可她进屋的时候,好似无意,又往这边看了一眼。
  “来了。”灰猫子低声道。
  黑炭像蛇般贴着楼前的梧桐树滑下,再跳到门廊栏杆上,又一弹到了自家门口。
  肥硕老鼠看到黑炭,全没了刚刚对大黄时的精神。
  看黑炭望着老鼠的眼神,大龙又想起昨天晚上梦醒看到的两颗星星
  黑炭伸爪扒拉老鼠。灰猫子就轻轻拉麻绳,控制肥鼠往楼道拐角逃跑。老鼠跑得不快,黑炭撵得失去了警惕。离拐角还有一两步,灰猫子让黑炭捉住肥鼠。黑炭一口咬断老鼠头,含在嘴里嚼。灰猫子扑出去,拿麻袋当头罩在黑炭上。
  黑炭在麻袋里扭动身躯挣扎,不像别的猫子“喵喵”乱叫,只发出“哧哧”地声音。

  灰猫子拖着麻袋,让大龙、细毛遮挡着出了民权路H号。出院门时,一个大大的脑袋在三栋的门洞里一闪而过。
  到江边,找个无人趸船跑上去,细毛要灰猫子连麻袋扔到江里算了。
  灰猫子笑笑,非要抓了黑炭出来玩,说要看帝国主义垂死挣扎的丑恶嘴脸。
  解了麻袋,黑炭露出脑袋,灰猫子伸手揪住黑炭后颈,任它四肢舞动挣扎,黑炭张嘴喷出哧哧声,被嚼烂的肥鼠脑壳连浆带血掉在地上。黑炭要害被制,脚爪蹬动渐渐无力,它绝望地瞪着大龙,两只眼珠竟发出异样的光!
  鸳鸯眼?!
  只有波斯猫才有鸳鸯眼,家猫怎么可能是鸳鸯眼?
  大龙眼前晃动的尽是昨晚看到那两点星星,推了灰猫子要他丢掉黑炭。
  灰猫子像黑炭玩弄肥鼠一样在手里甩荡它。黑炭忽然向后扭转脑袋,仿佛有无形的手想要扼断它的头颈。三人清晰地听见黑炭骨骼里喀喇的响声。没等反应过来,黑炭张了血红的嘴,一口反咬在灰猫子右手虎口上!灰猫子吃痛松手,黑炭也像用尽生命里最后的力气,随灰猫子甩手的方向坠入江中。
  长江水混黄,从龙王庙往下游将清冽的汉江水碎裂成一团团,直到全部黄浊。黑炭正掉到一块幽绿的汉水里。汉水为江水包围,站在趸船上往下看,像无底深渊,黑炭陷落其中,几乎没有挣扎就消失了。
  灰猫子说:“你们看这块水像不像张嘴,一下就吞了黑炭?”
  细毛说像,大龙说更像龙王爷的嘴。三人在趸船上看江水浪荡,推着那嘴时笑时哭慢慢变幻形状,到后来竟变成只眼睛的样子。
  灰猫子说:“变了,变了,像不像大龙哥的红眼睛?”
  大龙、细毛看水里的眼睛渐渐变成嘲笑的样子,都不说话。

  过了两天,刘家俊在走廊上喝住大龙问是不是偷了他家的猫子黑炭?
  大龙赔笑说,万万不敢,要是黑炭真被门栋里的人搞走了他可以帮刘爹爹查一下,又说黑炭心野,也许跑出去玩两天就会回来。
  老刘指着大龙赤红的右眼问怎么回事。
  大龙说放鞭炮时炸的,不碍事,又说这就去给刘爹爹查黑炭的事。匆匆跑掉。
  老刘望大龙远去,扶着栏杆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丑丑从屋里跑出来,站在爷爷身后,狠狠地盯了大龙一眼。
  大龙召了细毛、灰猫子讨论黑炭的事怎么刘爹爹知道了。想了半天,那天门洞里依稀看到大脑壳晃过,再没别人。
  于是三人叫了勇勇、强强、鼻涕王几个在三栋的门洞边擂拱子。吵吵闹闹斗了几合,吸引了些小的来观战,自然有大脑壳一个。等大家斗得乏力,几个大的分了烟抽。大龙使个眼色,细毛,灰猫子封了退路,大龙逼到大脑壳跟前,问他是不是当叛徒去丑丑爹爹那里告发了他们。大脑壳摇着大头否认,往后退缩,哪还跑得了。
  大龙看他惊恐的表情,认定大脑壳出卖了自己,伸手捏住他手腕扭到背后:“大脑壳,你跟老子做对!老子本来还有点佩服你,可你现在当汉奸出卖革命小将,真叫人鄙视,完全丢了你老头的脸。”
  “我不是叛徒,我不是汉奸!……”大脑壳脸憋得通红,为自己辩白。
  “还敢犟!”大龙手上加力,李江波手臂吃痛,身体弯曲如虾米,额头上已经有了汗。

  “你服不服,认不认罪?”大龙毕竟忌惮大头的爸爸李善强,一心等大脑壳服软就放了他。哪知大脑壳甚是倔犟,只是咬紧嘴唇,不再说话。
  周围全是小屁啰嗦,大龙扭了他的右手往天上举。大头痛得嘴角哆嗦,眼泪流到地上,但他死不吭声,像烈士样盯着大龙的红白双眼,眼光分明与黑炭一样诡谲。
  大龙被看得发毛,手再用力,“喀喇”一声,大脑壳软倒在地上。
  细毛忙道:“完了,手断了。”
  大龙也慌了,扶起大脑壳说看到大头好玩,才和他逗着玩的。又掏了二分钱给大脑壳说只要不跟他爸爸告状,就给他买姜糖吃,以后有好玩的,也会叫上他。
  大脑壳用左手推开大龙的二分钱,去瘦子太门口,搬了小板凳坐下默默流泪。
  小屁啰嗦们见闯了祸,就都散了。
  大龙、细毛他们跑去江汉公园,希望能遇到长白围巾。
  走廊上静了下来,丑丑跑过来,问刚才的事情,轻轻碰大脑壳的右臂,大头说已经疼麻了。
  丑丑安慰他说:“要你爸爸用气功给你报仇。”
  大脑壳摇头说,气功是用来救人的,不能伤人。又说大龙这么坏,迟早会有报应。
  两个人便靠着门廊的木栏,看地上的蚂蚁运食。看一会,丑丑说奶奶要回了,就回屋里去。
  小蕾、雪琴几个小丫头在小蕾家里玩完过家家,也各回各家。
  雪琴见大头哭兮兮地,就问弟弟怎么了?大脑壳说手疼得不能动了。雪琴就掏出荷包里攒的姜糖放在弟弟嘴里,挨他坐了,问他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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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妈妈回家,见大头这样,又问不出原因,就说肯定是他在外面疯狠了,活该。又说雪琴没有照顾好弟弟。
  大脑壳不做声,只是趴在栏杆上,任泪水滴下,淹湿了地上的蚂蚁。
  待李善强回来,问过儿子的伤势。大头这才委屈地痛哭,只说被人扭了,却不说是谁。李善强看他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弹,知道多半是脱臼,又怕他骨折,只好气运双手,伸血红的手掌对大头手臂发气。
  气发过上十分钟,大脑壳说疼得轻些了,但手还是不能向上抬。李善强骨折、脱臼治过不少,面对儿子却下不去手,再发了阵功,见儿子疼痛又好些,就用纱巾罩住大脑壳的脸,抱在自行车后座推去医院。
  等挂号见到医生,估计是发功起了作用,大脑壳的手竟慢慢可以举过头顶。医生不懂,说应该是脱臼,在自行车上一颠,自己复位了。又说也可能是小孩怕疼,只怕连脱臼都不是。后来还怪家长是不是太敏感了。
  李善强无语,不等他开药,抱着儿子离开。
  路过大兴路副食店,爸爸花一角一分钱买块鸡蛋糕让大头拿着吃。大脑壳小心剥开蛋糕纸,吃掉半边,剩下一半留给姐姐。姐姐说你手伤了,让多吃一点。大头就笑着舔干净包鸡蛋糕的纸。
  晚上睡觉,姐姐拿大头的手轻揉半天。
  大头听到爸爸妈妈低声说话,估计是爸爸在批评妈妈。过一会大房里卧床吱呀作响,大头想着是爸爸在打妈妈为自己报仇,于是睡去。

  开学了,大龙再不纠缠张敏雅,只逃课去人民中学门口等长白围巾,一起的总有细毛。大龙的阴阳眼甚是吓人,老师也不敢管他。
  两人守在人民门口,长白围巾没等到,却看到和平里的三荣斜挎着书包放学。
  细毛与三荣相熟,拉住咵天(武汉话:聊天)。
  待长白围巾穿着红蓝格子的大褂出校门,细毛便指了她问三荣。三荣说她叫魏玉婷,初三(四)班的,是人民中学的校花,家住长沙巷S号……
  大龙撒过烟拉三荣、细毛翻江汉公园的围墙进去。
  三人咵了大半个钟头,才晓得魏玉婷追求者众多,就连委任她做化学课代表的张老师上课也总爱拿眼瞟她,更不谈校内、校外的一些遛达鬼(武汉话:小流氓之类)。
  下午,两人又去学校门口蹲守。
  人民门口早围了几群人,其中一群清一色军衣军帽,腰扎武装皮带。
  等魏玉婷从校内往外走,身边早围了三两个男生,拉扯着她要说话。大龙认得其中领头的叫邓钢勇,是个狠角。
  魏玉婷皱着眉头闪避。
  远远地校内冲出个半秃老师,喝散几个溜达鬼,推着自行车要魏玉婷坐了送她回家。
  魏玉婷羞红了脸,不晓得怎么推辞。
  绿军装中走出个领头的,看也是学生样子,上前箍住张老师的肩膀,嘻笑道:“张老师,你不让别个耍流氓,自己这大个年纪也要考虑还有没有力气耍流氓啊。”
  张老师赤红了脸尖声教训军装,可这些军装不是人民中学的,哪服他管。为首的一脚踢倒他的车子,又扇了他一耳光,说再看他纠缠女学生,就绑他去警察局。
  张老师的愤怒化作惶恐,扶起地上的自行车低头而去,屁股上再挨一脚,骑走如飞。

  绿军装得意地拦住魏玉婷说,老流氓张老师再不敢欺负她,以后一辈子都有他保护。
  魏玉婷想往学校里躲,退路却被围住。
  大龙起身要救,被细毛拉住,摇头说对方人多,改日带齐人再战。
  大龙瞪着血红的阴阳眼说,魏玉婷日后不管是两人谁的媳妇,也不能让别人耍了流氓。
  细毛听得气血上冲,要大龙赶快去民权路H号搬人来。大龙不肯走,细毛只好叮嘱千万等援军到了再动手,发足朝王家巷方向狂奔。
  看细毛跑得没了影子,大龙脱下外衣,包裹地上一块大砖缠在手上。
  正待出手,见邓钢勇一声喊,领十几人各拿长条板凳从学校冲出来,要捍卫魏玉婷。
  绿军装解下武装皮带,两边斗作一处。魏玉婷吓得躲在大树后面,不敢逃走。大龙关注着场上战况,偷偷移向魏玉婷。
  细毛跑到民权路H号门口,正碰上汪进,大喊:“大龙在人民中学门口和人搞起来了。”
  汪进串联时抛弃过王其龙,内心总有欠疚,忙和细毛一起召集了十来号人,各带家伙,奔人民去。
  那时候学生经常打架,被其他学校的人上门打了是最没面子的事。
  人民中学里冲出来的学生虽多,怎奈军装们块头大,下手狠,一人可敌二三,反占了上风。有的学生吃了打,逃入学校,大喊:“十九中的打了张老师!”
  学校老师多被革命小将斗争过,全躲在办公室里装没听见。到是不少学生操起桌椅冲出校门捍卫尊严。
  人民中学毕竟人多,渐渐夺回主动,几个绿军装都挂彩了。

  串联,又称大串联,革命串联,指文化大革命期间全国各地的学生到北京,或各地互相之间交流革命经验的活动。   从1966年9月5日起,全国大、中学校在全国范围内“大串联”,到全国各地点燃“革命火种”。这种数以千万人计的乘车、吃饭、住宿都不要钱的“大串联”,给铁路运输和国民经济带来极大的压力,造成秩序严重混乱。而且,这种串联活动使各地的文革和派系斗争更为激化,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混乱。

  年纪轻的朋友没有听说也正常。未成经历嘛!!

  绿军装的头领眼看不妙,一脚踹倒个人民的,夺下他手里条凳,大喝声:“邓钢勇!”
  邓钢勇回身,头上吃了一记板凳,血登时涌出来。
  人民的头头挂了彩,其他人被撵得像燕子飞。
  大龙趁乱靠近魏玉婷,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苹果香味,心里暗暗起誓,今天就是死在人民中学,也要保护好她。
  魏玉婷看大龙面目恐怖,手提着军装走过来,吓得往大树后的墙角落躲。
  大龙笑笑说:“莫慌,我叫王其龙,是来救你的,等下我挡住他们,你顺到巷子跑。”
  大龙闪到大树外面,装作看热闹,用宽宽的肩膀挡住魏玉婷,在背后摆手要她逃走。
  魏玉婷走到巷子拐弯处,衣服鲜艳,还是被个军装发现,大喊:“魏玉婷跑了。”
  人民的学生跑得七七八八。绿军装这边也伤了三四人,剩下的都围过来。
  大龙在背后把衣服在手上缠紧,憨笑着迎上去,忽然用手指到反方向喊:“王家巷派出所的来了!”
  流氓都怕警察,何况是些学生溜达鬼,手里有武器的都在身后扔了,拿武装皮带的偷偷系在腰间。
  大龙也背靠大树,低头装着,眼里余光已看不到魏玉婷,心里轻松一截,还冲身边两个军装作个笑脸。
  不一会发现没有户籍警,绿军装又围住大龙,领头那人问:“刚才是你喊的?”
  大龙憨笑指着自己血红的眼珠说:“嘿,我是个独眼龙,眼神不好,刚才以为张户籍来了,哪晓得看错了。”
  “你是哪里的?是不是人民的?”领头军装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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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龙说,我不是人民的,是十九中的,来帮到打架的。
  “十九中的?你是跟哪个来的?你说我是哪个?”领头军装很精(武汉话:精明)。
  “你就是……”大龙突然抡军衣拍在头领脸上,没等军衣们反应过来,他又反手拍倒两个。
  领头军衣被拍歪了鼻子,血流了一脸。
  剩下的军装围着大龙打,大龙双拳不敌众手,抵抗了几下,双手护头弓着身子捱打。
  领头的军装恨不过,捡起地上大龙的军衣,抓了里面砖头转身去拍大龙。
  半空里一声唿哨响起,细毛来了。
  大龙身体弓得像虾米,几乎贴在地上,躲过军装的砖头,抬腿踢在他裤裆,再双膀发力,挣脱架住他的两人,似蛮牛般往前一冲,扛起领头军装过顶摔在地上。
  民权路H号的有备而来,棍棒上阵,不消一刻击溃了十九中的皮带军。
  汪进打架没出大力,待战斗结束指着十九中没逃掉的几个,下了他们的军帽,说:“肖强东,老子认得你们几个,不要以为你老头是军代处的了不得,这沿江沿河都是我长航的地盘,你再敢来闹事,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十九中为首的肖强东被大龙打狠了,歪鼻子还滴着血,全没了刚才的锐气。他也知道汪进的名头,服软说再不敢了。
  汪进看大龙地上的军服磨得破烂,就要肖强东和他脱换了,又让细毛系上肖强东的皮带,最后每人屁股上给了一脚,让他们扶着肖强东滚蛋。


  人民的邓钢勇青肿着脸领了人出来,撒烟相谢,只夸说大龙以一敌百如何英勇。
  大龙右嘴角吃了一皮带也红肿着,点燃烟说:“都是街坊,帮忙小事。我晓得你学校喜欢魏玉婷的人多,你也算一个。喜欢归喜欢,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骚扰她,也不要让学校里其他人去骚扰她,否则,我王其龙定要找他算账。”
  邓钢勇见识了大龙的勇猛,拍拍胸脯保证人民中学以后不会有人骚扰魏玉婷。
  两边说了一会,各自散去。
  汪进掏出钱,每人买了一个发饼去江边庆祝胜利。
  吃完发饼,检查战利品。大龙穿了新军衣,带上新军帽,又接过细毛递过来的皮带绑好,学解放军走出几个正步,又学毛主席那样挥挥手说:“同志们!革命小将们!你们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们要敢于与天斗,与地斗!要斗倒一切牛鬼蛇神!”
  大龙挥手攥拳眺望远方,很有几分革命气势。
  大家嘻笑着鼓掌。
  大龙却看那黄浊江水中忽冒出一团绿幽幽碧水,仿佛鬼门洞开。
  一个湿黑脑袋突然从水里钻起,两颗眼珠一黄一绿。
  黑炭!!!
  黑炭抻直四脚站在水面上,忽然咧嘴露出獠牙,似在笑,又似发怒。
  “啊!……”大龙手指了黑炭出现的位置,仰面倒在地上。

  汪进大叫:“掐人中!”
  细毛在大龙人中一通按揉。大龙长吁口气醒过来,通红的右眼一滴鲜血流下。汪进吓退几步。大龙抓住细毛的衣袖道:“看到了冇?”
  汪进问,看到了什么?
  大龙不理,只看着细毛用手指刚才的方向说:“你看到冇?刚才水面上的东西?……”
  众人说什么都没有。
  大龙无奈放下手。
  细毛说:“你眼睛流血了。”
  大龙伸手抹了,才觉太阳穴吃痛,原来刚才混战中脑门也吃了一棍。
  汪进笑笑说:“大龙,你是不是被打坏脑壳,看到鬼了……”
  提到鬼字,大龙触电样跳起来,骂汪进以前如何不讲义气,打架也总是出工不出力。
  汪进也骂说今天要不是他喊了人来,大龙已被打死了。
  大龙血红着眼要冲上去打人,众人连忙拉住。
  汪进虽长大龙三岁,如今却不是对手,躲在细毛身后,骂声也低下去。
  细毛按住大龙道:“汪进,大龙,我不管你们以前有么矛盾。今天,汪进搬人有功,大龙打赢了,也是我们民权路H号这一排(武汉话:这一帮的意思。)的光彩。大龙挂了彩,估计也影响了他的情绪。现在你们两个人当我们的面表个态,如果同意和好,以后还是兄弟。否则,以后互不往来,但今天不能打架,哪个打了,就是不给我宋细毛面子!”
  大龙冷静下来,摸着头只说自己眼睛花了。
  汪进也说自己大些,不该嘲笑兄弟。
  两人相互撞下肩膀算和好了。
  汪进又掏出烟来撒,点着了说大龙今天如何英勇。
  大龙眨巴血红的眼睛透过烟雾看江水。
  水流如斯,哪有什么黑炭的鬼影子。

  长长吐了口烟气,大龙低头想,是不是该看看眼睛了。
  接下来分战利品,缴获的三顶新军帽,最新的汪进扣在大龙头上,又让细毛戴一顶,剩下归了自己。又说大龙功劳大,肖强东的皮带也该归他。
  大龙晓得细毛喜欢,说有,还让细毛系了。
  玩闹半天,众人家走。
  细毛拖着大龙走在后头,看进院子都散了,细毛忽凑近了低声说:“我看见了。”
  大龙吸口气站住:“你看到的是什么?”
  “黑……炭……”
  大龙看其他人已走,拉了细毛去街对面和平里,找个角落两人蹲下,详问细毛看到黑炭的细节。
  结果一样。
  大龙问细毛,黑炭后来去哪里了?
  细毛说他去扶大龙,回头时江面上什么都冇得了。
  两人划着洋火(老话:火柴。),点上烟讨论。
  大龙说,猫有九命,黑炭会不会没死?
  细毛皱眉说,就算黑炭还剩八条命,也有几个疑问,一,猫子不是鱼,不可能沉到江里好些天还能游上来吧?二,黑炭沉在王家巷附近,是下游,今天看到是在龙王庙,是上游。长江水急,黑炭如何游得上来?三,黑炭为什么单挑大龙和自己在的时候浮上来?……
  大龙点头说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只有细毛和自己看见黑炭了?而且照结果来看,最终黑炭并没从水里爬上岸……
  细毛接道,疑点这么多,合理的解释就是幻觉,水中的黑炭是个幻觉,因为我们杀了它而内心产生负疚感,所以同时产生了幻觉,而其他人则根本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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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细毛喷个烟圈,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分析。
  大龙却摇头说,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幻觉,是真的,但那不是黑炭,而是黑炭的魂……
  “你说是鬼?!”细毛应了一句,两人都不再作声,待烟屁股头抽到烫嘴,才恹恹地朝民权路H号去。
  看看快到刘家俊门口,大龙躲在细毛后头,要他看刘爹爹在不在。
  刘家俊家门半掩着,里面黑幽幽的,看不清有没有人。
  细毛扯了大龙快步往前走,正过老刘门口时,门像是让风吹了,“砰”地关上。
  两人吓得急步往巷子里走,忽然天空里一道黑影落下,将大龙当头罩住,把大龙头上崭新的军帽直接扫到地上。
  “啊!……”听细毛惊叫,大龙直觉头上毛乎乎是个活物,忙用手去扫,脑门上一热,那黑影闪电般弹向细毛。细毛伸手去挡,却已晚了,脖颈上也是一热。黑影在细毛身上再一弹,直冲上旁边的大梧桐树,再弹两下,消失在梧桐树影中。
  “黑炭!!!”大龙拿手在头顶一摸,摸了一手血,再看细毛脖子上也是血流,头点得跟鸡子啄米似地。
  那猫黑乎乎快如闪电,又似幽灵。两人虽未看清,想是黑炭无疑,就惊鸟也似各自跑回家中,关上门再不出来。
  不一会儿,灰猫子远远地从巷子口走来,看到大龙掉在地上的崭新军帽,捡起来拍拍帽子上的土,蹦跳着回到家里。
  他不知道头顶的梧桐大树上,半露着个黑色的脑袋,眼珠一黄一绿,咧嘴丝丝喷气,看那样子,又似乎在嘲笑树下的人。


  灰猫子开门看到拐子细毛躺在床上,便高兴掏出军帽炫耀。
  细毛问知他是刚在院子里捡的,就说是大龙的,要灰猫子放到,明天拿过去。
  灰猫子撅嘴说,我捡到就该是我的,看在大龙的面子上,我先戴一下午,明天再给他。又说,拐子怎么脸色卡白,像个死人?
  细毛听到死人两字,哆嗦一下,蒙着被子继续睡觉。
  灰猫子就又系了细毛的宽军皮带,戴上军帽,对着镜子照。
  下午三点半,是民权路H号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候,大人在上班,老人在打盹,学生们也陆续放学了……所以,这是李江波一天里最快活的时光。
  大脑壳晃荡着四下找人玩,往常几个小的今天都没看到,大脑壳便往丑丑家里走去,迎面看到勇勇家两条大鹅。
  鹅脑壳上顶着红红的大包,脾气凶恶,曾多次追咬过大脑壳。
  李江波想着妈妈说,过年了,又长一岁,是大孩子了,就决定像大人一样去挑战两只大鹅。
  大头叫嚣着朝鹅们冲去,猛然间吓住了鹅。
  两只大鹅崴着肥肥的屁股向后躲避,等看清大脑壳是在唬人,它们就拉长了脖子扭动肥屁股来追大头。
  大脑壳被鹅们啄过屁股,晓得它们的厉害,惊叫着往巷子口逃窜。他晓得肥鹅过了一栋门口的老梧桐树,就不会再追,但他跑得慢,屁股又被大鹅啄了一下。
  大脑壳跑到巷子口,见鹅们乖乖守在老梧桐下,就远远地钉小石子挑衅它们。

  忽然喇叭急响,三辆军吉普开进民权路H号。
  巷子窄,车慢。
  大脑壳就跟在后头撵。不知哪里又跑出几个小的,一起撵着。
  车停了,下来的都是民警,腰里别着手枪,喝散跟着爬车的大头他们。
  大脑壳认得其中一个是王家巷派出所的张户籍。
  张户籍叫来居民委员会的主任王佩兰,询问一番,又指指点点和民警们商量一阵,分作几路,去门栋里抓人。
  大脑壳躲进丑丑家,和丑丑探头在窗户里看。
  不一会,吉普上已经用手铐铐住汪进、勇勇、强强几个溜达鬼。
  二栋里一阵响动,民警铐了细毛出来,丢在车上。其中一人还拿着一条军皮带,两顶军帽。
  一栋顶头大龙家的窗户裂开,大龙像只猫样跳出来,一蹬一跳,已跨坐在高墙上。
  墙头那边是海员(当年的海员俱乐部,就是长航系统修建的员工公园。),人翻过去,就难捉了。
  “啪!”地声响,张户籍朝天放了一枪,又举枪瞄准大龙说:“王其龙,再动我就开枪了!下来!!!”
  望着黑洞洞的枪管,大龙坐在墙上定住不敢动。两个民警上去扯了他的脚,拽到地上,拿皮带向后绑紧双手,再上了铐子,押上车。
  三辆军吉普滚滚而去。再没人敢在后面撵。
  丑丑说张户籍来院子里捉人,一向是用皮带绑,今天动用了手铐,事态肯定严重。
  大脑壳说:“嗯,还用了枪。枪比鞭炮声响些,但是没有春雷(一种炮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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