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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blao

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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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6:29 | 显示全部楼层
 汪进望着黑炭,哇哇开始哭,边哭边说,大龙、细毛,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存心害你们的,要怪就怪我老头……
  汪怒潮正下班,看儿子瘫坐在地上,哭说大龙、细毛的事情,忙上前给他一巴掌说,狗日的,大白天撞到鬼了,在这里瞎说!
  汪进吃了耳光,神情不似刚才恍惚,却越发哭得大声。
  他娘庄淑娴在一栋二楼探出头来,对汪怒潮说,大老爷们打伢算么英雄!
  汪怒潮息了怒,指着地上黑炭说,这是哪个做的好事?是哪个屋里的死猫子?
  刘家俊推门出来,说,我屋里的。
  汪怒潮就说,刘爹爹,你怎么不管好自家猫子,现在砸到我屋里汪进了,您家说么办?
  刘家俊向来看不惯汪怒潮,就说,我屋里猫子,活到时,我管。现在它不晓得做了么坏事,阎王爷收去它的小命。它死了从树上掉下来,我管不着。
  “什么叫管不着?你说哪个做了坏事?”汪怒潮心虚,和老刘吵起来。
  老刘冷冷指着地上的黑炭说,我说的是畜生。
  汪怒潮越觉得老刘话中有话,就叉腰和他在院子里吵。
  老刘不擅动嘴,伸出满是青筋的双手说,么样?你要抖狠?
  汪怒潮虽年轻,却晓得刘家俊有劲,就拉起汪进说,刘爹爹,我年纪轻,跟您家抖狠,那不是遭院里人耻笑。
  又踢了儿子屁股一脚,喊声,滚回去。
  父子上楼。
  刘家俊伸展十指,用力捏拢,再也听不见骨节噼啪作响的声音。
  自打三九天落进长江,老刘就觉得浑身力气像抽丝样一天天在身体里消失。
  刘家俊再不是当年的刘家俊了。
  老刘仰天浩叹一声,再看地上的黑炭,已经僵硬了手脚,死去多时。从屋里抓两张报纸包了黑炭,出院子过街远远地扔在和平里的垃圾堆。
  灰猫子趴在自家窗台上看了,歪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那天以后,民权路H号院子里渐渐流传一个谣言,说汪怒潮串通了公安局,把判给汪进的死刑改在细毛身上,让他顶了枪毙……
  汪怒潮越想找出谁在造他的谣,越找不到,只好隔三差五在家里拿皮带抽汪进出气。
  汪进郁闷,总是躲在背巷子里抽烟。
  勇勇,强强那几个最近老躲着他,只有灰猫子苕苕的还跟着他。
  汪进问他,院子里有人造谣说我害了你拐子和大龙,你信不?
  灰猫子摇头傻笑说,不信,你们都是兄弟,不会害他们。
  汪进红着眼拍拍灰猫子说,你是个好兄弟,还是你懂我。
  灰猫子说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我的太(武汉话:奶奶。)做好了伏子酒(武汉话:米酒),我们去偷点吃吧。
  汪进要喝鸡蛋酒。
  灰猫子说屋里冇得鸡蛋,就让汪进去他家偷,自己回去烧水。
  等鸡蛋偷来,灰猫子打了,用开水冲成蛋花,浇在舀好的两碗伏子酒上,多的一碗,让给汪进。
  两人不歇气喝干。
  汪进抹嘴说,你奶奶做的伏子酒就是甜。今天酒是不是发狠了,喝得头晕。
  灰猫子也扶着脑壳说,嗯,可能我们喝多了。
  正说着,万有弟回来了,看到汪进就黑沉脸,拿鸡毛掸子打灰猫子的屁股。
  汪进赶紧溜了。
  万有弟边打边问灰猫子,为什么要跟这杀千刀的坏人一起玩?
  灰猫子只不说话,待奶奶打得紧了,他才喊,打死我,打死我好看细毛去。
  万有弟的手于是打不下去,默默放了灰猫子去做饭。
  灰猫子看着五屉柜上细毛的照片,默默地笑了,笑到后来眼泪就流下来。

  汪进回家只说不舒服,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推他,说:“你还睡得着?”
  汪进睁眼看是大龙,就吓得软在床上,出了身汗,哆嗦半天说:“大……龙,你……么样(武汉话:怎么的意思。)回来了?”
  大龙笑笑说,老子死了,自然要来看你。
  汪进说,你不是在新疆坐牢么?怎么会死?莫吓我了。
  大龙说,那里太苦,连飞鸟都冇得一只,我答应跟细毛报仇,自然不能一辈子待在那里,所以老子就逃跑,一直跑到大雪山,又冷又饿,冻死了。死了也好,老子变鬼飞得快,不消一下,就能回来讨债。
  汪进这才相信大龙真变成鬼,忙说,讨么事债?大龙,我可不差你的钱。
  话没说完,宋细毛爬上了床,像传说里的小鬼,拿条细铁链套在汪进脖子上说,你差老子一条命,快跟我们走,赶早了我们在阎王那里还能做同学!
  汪进抱住床脚,哭喊着说不去。
  细毛说由不得你!和大龙两个奋力去拉,直拉得汪进的床垮了,屋子也塌了。
  汪进抱着断床脚,眼看自己被二鬼拉入地底一片黑暗当中,吓得放声大哭,看爸爸妈妈在旁边好像没听见,下身一暖,尿了。
  在床上画了地图,大龙、细毛便像烟一样飘散,汪进也湿醒了,睁眼瞧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像长了毛,把眼睛揉了又揉,还是如此。
  汪进就躺在湿床上不停说胡话。
  庄淑娴看着害怕,扶儿子起来换过裤子,等汪怒潮回家,忙带上汪进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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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6:45 | 显示全部楼层
长航医院的医生望闻问切什么都看过,说汪进一切正常,就是体温稍微高了些。
  汪怒潮急了,说,小伢胡话连篇怎么叫一切正常?
  医生不屑地看着他说,你要实在不放心,开两针青霉素给他打了,看看再说。
  汪怒潮在单位一向指使人惯了,看汪进那样,也不敢发作,只好划价领药,做完皮试,任护士在儿子两边屁股各扎一针青霉素。
  回到家,庄淑娴心疼儿子,问汪进想吃什么?
  汪进胡说半天,忽然说,要吃伏子酒。
  庄淑娴便催促汪怒潮蹬自行车去民生路的甜食馆买。
  汪怒潮心想伏子酒太凉,儿子吃胃受不了,改买成汪进一向最爱吃的糊米酒回来。
  汪进躺在床上,胡话时有时无,闻到米酒香,人忽然清醒,舀了热腾腾的糊米酒吃。
  吃两三口,张口吐了一床,说:“大龙、细毛,你们两个小鬼想拿糊米酒冒充伏子酒来糊弄老子,老子做鬼也不和你们玩!”
  汪怒潮夫妇听得心惊。
  庄淑娴要汪怒潮再去买过。
  汪怒潮指指手表说,民生甜食馆关门了。
  汪进在房里扯着嗓子侃胡话,直叫得院子里都听见。
  庄淑娴只有关上门哭。
  汪进好容易动静小了,汪怒潮才扶他下床,让老婆又换过铺盖。
  “咚咚……”有人敲门。
  汪进傻笑着说,细毛,你来了,是来给我送伏子酒的吧?
  汪怒潮开门看。
  不是细毛,是细毛的弟弟灰猫子。

  灰猫子捧着大半碗伏子酒,笑笑说,汪伯伯,我在屋里听到汪进哭吵着要吃伏子酒,刚好我奶奶做得有,就送点来。
  庄淑娴接过来,嫌凉要热了再给汪进吃。
  汪进看着灰猫子笑嘻嘻说,细毛,好兄弟,你来了,还是你记得我。莫热,莫热,伏子酒一热就酸,不好喝了。拿过来,我现在就要喝。
  伏子酒递过去,汪进像狼一样吃了,舔净碗底,说,好甜,好甜。
  庄淑娴洗好碗还给灰猫子。
  汪怒潮送他到门口,摸摸他头说,灰猫子懂事了,晓得关心人。现在院子里有人造谣说我们家害了细毛和大龙,你该不会相信谣言吧?
  灰猫子笑说,汪伯伯,您家总是照顾我们,我要是相信谣言,也不会给汪进来送伏子酒。拐子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老爱在外面打架,触犯了法律。
  汪怒潮心里高兴,在荷包里摸出两毛钱,塞给灰猫子说,拿去,过早。
  灰猫子欢天喜地接过,说声谢谢,走了。
  夜里,汪进发烧说胡话,指着漆黑的屋顶让汪怒潮看,说,大龙、细毛在房梁上荡秋千。
  汪怒潮无语,只有守着抽烟。
  庄淑娴嘟囔说,怒潮你不该搞那多事,害院子里的街坊,如今报应来了,如何是好……
  汪怒潮气急说,我不让他们改掉供词,那日六渡桥公审大会,等着枪毙的就不是宋细毛,是汪进。细毛、大龙他们要怪,只怪自己命运不济,偏偏碰上中央严打。
  庄淑娴说,可万一进进……
  汪怒潮狠吸口烟,说,我宁可他是个疯子,也好过我年年去扁担山烧纸钱给他。
  抽烟守着儿子,汪怒潮一宿未眠。等天亮照镜子,鬓角出现七根白发,左边三根,右边四根。只有嗟叹一声,推门上班,让老婆陪汪进再去医院。

  医院追加了一个礼拜的青霉素,汪进病情终于稳定,时不时还会说些疯话。
  民权路H号里谣言又起,说,汪怒潮家陷害了大龙、细毛,现如今两人变作小鬼前来索命,要断掉汪家八代单传的根苗。
  汪怒潮两鬓日渐斑白,打电话让张户籍来院里调查哪个造谣。
  调查自然没有结果,反让谣言更盛。
  直到一天,汪怒潮举着新疆的来信说,王其龙给汪进写信了!
  谣言不再,汪进好像又恢复些自信,可他的眼神偶尔还是恍惚。
  灰猫子说想吃伏子酒,老求奶奶做。
  万有弟恨汪进吃了自家的伏子酒,只推说糯米太贵,不做。
  勇勇、强强几个本不大理汪进,听说大龙来信,才慢慢玩到一起。
  这天,几个人躲在小巷里抽烟。
  不知谁说到打架,就开始讨论哪个最狠,最后说到大龙。
  勇勇说,汪进,把大龙写的信几时念给我们听听?
  汪进抽口烟说,信上冇写么事,只说那里生活还是蛮艰苦,噢,大龙还提到你们几个,问你们好。你们要看,我回去找找,不一定找得到。
  强强还要问细节,被汪进支吾岔开。
  汪进说,清明快到,很想念细毛。又问灰猫子,细毛埋在哪里,说哪天下午不上课,大伙一起去看看。
  灰猫子说,不用等,细毛的骨灰洒在龙王庙了,现在就能去。
  一伙人出民权路H号,到王家巷江边沿着堤走。
  到得龙王庙,江水滔滔,四下无人。
  汪进噗通跪下,率先磕三个头,跪坐在那里嚎哭。
  勇勇、强强几个小的眼也红了,望着江水一起跪下磕头。
  独灰猫子站在后面,流泪冷冷地笑。

  汪进哭过一通,撕开烟盒,点两根摆在地上,剩下大伙分了。然后哭着说,细毛,我对不住你,这两根烟,你抽一只,剩下那根你替我带给大龙。
  灰猫子听他这样说,慢慢吐口烟,眼睛在烟雾里发亮。
  勇勇忽然说,汪进哥,你搞糊涂了,大龙又冇死,这样烧烟,他接不到的。
  汪进手一抖,让烟烫到,烟头随风飘到水里。
  强强说烧给大龙的烟正好不浪费。要汪进捡了抽。
  汪进摆手说,大龙冇死,烟烧给他是个恋想,不抽为敬。
  香烟在地上化成灰,被风吹散。
  伢们就在沙滩上丢跤。
  远远地,一个叫花子躺在堤上,晒着太阳当观众。
  丢过一阵,灰猫子提议赛跑。
  汪进拿树枝在地上划下长长的起跑线。
  跛疯子崴过来,自告奋勇发令。
  他指汪进嘻嘻笑道:“你背着两个小鬼,么样跑得快。”
  汪进听到,背心里流汗。
  跛疯子抬起手说:“各家各备,两个小鬼,预备,齐!”
  伢们像疯了样往前跑,汪进一向最快,却看着勇勇、强强跑到他前面,最后连灰猫子也超了他。
  汪进踉跄几步,跌倒在沙滩上,看其他人一个个从面前跑过。
  沙尘里,显出细毛、大龙的影子,一边一个压在汪进肩膀上,大龙拍拍汪进的脑袋,笑笑说,你考虑好冇?几时跟我们走?
  汪进手脚凭空蹬抓,大叫:“我不去,我不去。”
  激起砂土飞扬,尘影中,大龙踏住汪进胸口,右眼射出妖异的红光,一串鲜血滴落在汪进脸庞,鲜血蒙住汪进的眼,直渗到眼眶里。

  汪进不顾手里抓着砂土,狠命用手去揉,砂子进到眼里,他叫得更惨了。
  其他人听到叫唤,忙往这边跑。
  围作一堆看时,汪进的右眼红通通滴出血来,不晓得是他自己的,还是大龙的。
  勇勇在心里说声活该,扶着汪进问,怎么摔成这样?
  强强也说,不会瞎吧?
  跛疯子一步步崴过来说,嘿嘿,今日瞎了你的眼,他日小鬼来催命。
  众人听得定住,汪进哭声更大。
  跛疯子跛足前行,摇头吟道,往日里称兄道弟,现如今血海深仇。什么兄弟,全是放屁。
  一伙人看着跛疯子走远,又听他歌声随风传来:“青史几行名姓,北郊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一阵风沙卷过,没了跛疯子的身影。
  勇勇,强强架着汪进,一行人回家。
  庄淑娴去候船室打电话叫回汪怒潮,拿自行车驮住汪进去看眼睛。
  长航医院不敢收,又绕去同济。
  医生小心清理了眼中的砂子,包扎好开了药说,砂子太多,揉得又深,刮伤了眼角膜,右眼的视力以后可能会受影响。
  回到家,庄淑娴和汪怒潮大吵,说他不晓得在外面做了什么缺德事,害得儿子要遭报应。
  汪怒潮争辩说,老子做的一切,还不是为儿子。
  庄淑娴又翻他旧账,说,要不是你以前整人整多了,也不会报应到儿子头上。
  汪怒潮搞革命斗争是好手,吵架却不行,急怒之下给庄淑娴一个嘴巴。
  庄淑娴受气不过,夺门走掉。
  从那天起父子两个吃了半个月的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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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6:58 | 显示全部楼层
家里连吃了两个礼拜的萝卜腌菜,万有弟决心改善伙食,扯上灰猫子穿过花楼街去交通路市场买鱼。
  市场人多,灰猫子像猫子一样钻到人堆里不见了。
  万奶奶一门心思挑鱼,也不管他。
  灰猫子鱼看得多,尽找些平常未见的稀奇去逛。
  晃荡半天,见一个老农挑一担鳝鱼卖,奇怪的是他家的鳝鱼却没用水养着,而且五颜六色,和寻常鳝鱼不同。
  灰猫子蹲下用手指挑逗铁丝笼子里的鳝鱼。
  老农忙喝止他说,笼子里是蛇,有的怕有毒,咬到会死人的,不能拿手碰。
  灰猫子听说有毒,眼睛像黑炭一样放出光,缩手蹲在那里看,不停问老农哪种蛇会最毒。
  老农嫌他烦,说,小伢,买不起,边下玩去。
  灰猫子说,你莫看我小以为我冇得钱,你这蛇么样卖?
  老农说,最小的得两毛,大的至少一块以上。
  灰猫子拿两毛钱在手里晃动,说,给我挑个小的,但要最毒的,不毒不要。
  老农问他买毒蛇干什么,莫不是想着害人?
  灰猫子胀通红脸说,买毒蛇是为泡药酒,治爹爹的风湿病。
  老农又问他拿了酒瓶冇有,说蛇有毒万一咬死人可负不了责。
  灰猫子说你等着,转头跑走。
  寻了几个垃圾堆,都没发现个完整的酒瓶。
  灰猫子直找到四季美(武汉有名的汤包馆)旁边,才发现个脏酒瓶,兴奋地找个自来水笼头,洗干净,再寻汽水瓶盖子盖上,回头递给老农。

老农接过钱,筒在荷包里,又拿个铁钩在笼子里翻动,最后钩条一两拃长的小蛇出来,小心翼翼捏住它七寸,说,这种蛇叫金环蛇,看到它身上红色一圈圈的环冇?是笼里所有蛇中最毒的了,要被它咬一口,不出半个小时,便要了你小命。
  边说着,又拿块纱布哄得小蛇张嘴咬紧,再按住蛇头用力一拉,金环蛇的毒牙留在纱布上。
  老农这才装蛇在酒瓶里,望灰猫子笑着说,小鬼,想哄我,我不拔掉毒牙,你拿蛇吓人会弄出人命的。你要是真用它泡药酒,不影响效果。
  灰猫子见毒蛇拔了牙,心里惋惜,拿汽水瓶盖盖上,拍紧,用上衣蒙着去找奶奶。
  见万有弟尖着嗓子在和人论秤谈价,说声:“奶奶,我找人玩去了。”钻入人群走去。

  跑进民权路H号,已是中午,汪进、勇勇、强强几个果然躲在背巷子里玩。
  灰猫子兴奋地冲过去说,哪个拿烟来抽,就有好东西看。
  汪进发根烟说,灰猫子你要抽烟,随时都有,哪个要你是我兄弟的咧。
  灰猫子点燃烟,自衣服里掏出酒瓶在众人眼前炫耀。
  众人啧啧称奇。
  灰猫子说,看你们哪个晓得这是么事?
  伢们只晓得是蛇,却说不出它的种类。
  大脑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瞪大眼,扶着瓶子看。
  灰猫子又说,我敢赌两分钱,你们说不出这是什么蛇。
  汪进说,灰猫子,干脆我给你五分,你就莫吊我们的胃口了。
  灰猫子伸手去接钱,一旁大脑壳小声说,我认得,这是金环蛇。有剧毒。妈妈带我去上海西郊动物园看到过。
  灰猫子一把抓了空。
  汪进收回五分硬币笑他:“灰猫子,大脑壳猜到是金环蛇,你还不拿两分钱输给他。”
  看灰猫子凶狠狠盯着自己,伸手在荷包里不停地摸索,大脑壳晃动大头说,我不要你的钱。
  灰猫子从荷包里抽出手,说,是你不要的,不算我赖皮。
  又抠开瓶盖,从里面倒出金环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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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7:1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蛇掉到地上,伢们吓得直退。
  勇勇尖叫说,这东西我见过,去扁担山跟爹爹上坟时看见的,我老头也说有毒,只是不晓得叫金环蛇。
  灰猫子捉住金环蛇,盘在手上玩。
  其他人都好奇,毒蛇为什么不咬他。
  灰猫子说它是我养的,当然不咬我,你们莫瞎碰它,被它咬得中毒,我也救不了。
  大伙隔几步看花蛇盘在灰猫子手上如鲜花盛开。
  只有大脑壳不信邪,偷偷摸一下,也缩回手。
  玩一会,灰猫子宝贝似把蛇装回酒瓶。
  汪进要借去吓班上同学。
  灰猫子不肯,说,金环蛇是花两元钱买的,哪个要借,至少得交五毛。
  汪进看瓶盖也还严实,掏出五角钱给灰猫子,举起酒瓶对着光看里面的金环蛇。
  灰猫子笑嘻嘻接过钱,隔着瓶子正看到汪进的眼睛,一只白蒙蒙好像瞎子,另外一只漆黑无光,恰似中毒死掉的黑炭。
  想到黑炭,灰猫子被它咬过的手掌隐隐作痛,低头看模糊的牙印,像极了金环蛇的眼睛,在瞄着自己。
  第二天汪进还蛇时非常兴奋,说,金环蛇让自己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吓得班上鸡飞狗跳,连老师都不敢没收。五角钱花得非常值。
  等汪进走了,强强、勇勇就拉住灰猫子打商量,要他便宜点租借金环蛇去学校玩。
  灰猫子开始不肯,后来说看在细毛的面子上答应他们给五毛钱,让每人带去学校玩一天。
  强强、勇勇各掏一把角分在地上数钱,最后强强出了两毛八分,勇勇两毛二分。
  该强强先带蛇去学校玩一天。
  到一天交接,强强也是大呼过瘾。

  又过一天,勇勇还蛇回来时笑得不太自然。
  灰猫子警觉地问勇勇,为什么金环蛇在瓶子底下不动了?
  勇勇说,蛇也要睡觉。又说,昨天强强交到自己手上它就是这样。
  强强连忙说,昨天金环蛇在动,大家都能作证。
  灰猫子敲碎酒瓶,轻轻捏住蛇身。
  金环蛇像煮熟的面条,软垂着身子。
  灰猫子吵着要勇勇赔蛇。
  勇勇说金环蛇准是几天没吃东西饿死了,大家都有责任,不能自己一个人负责。
  汪进他们见两人吵得凶,都散了。
  强强也想跑,却被勇勇拉住说,蛇是两个人合租的,都有责任。
  勇勇在身上摸出个瘪瘪的烟盒,把仅剩的一根大公鸡给灰猫子点起说,灰猫子,你的蛇是两块钱买的,这几天你收汪进和我们的钱都有一块,这事就算了。
  强强也说,算了吧,要细毛在,肯定算了。
  灰猫子吸口烟,缓缓吐出,让烟雾弥漫住眼睛说:“我租你们三天得一块,金环蛇好好的还给我至少是两块,我该有三块钱,现在两块让你们搞没了,就该赔我。既然提到我拐子,我就卖你们两块钱的交情。”
  勇勇忙说,只要蛇的事算了,你再说么事,我们都答应你。
  灰猫子说,我只是可惜了这好看的蛇。
  强强插嘴说,勇勇你不是在扁担山见过吗?我们可以去那里捉蛇。
  勇勇闪亮眼睛说,对,说不定捉到更大的金环蛇能值好几块钱呢。灰猫子,扁担山全是死人,你怕不怕鬼?
  灰猫子冷冷地说,我要让鬼都怕了我。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在背巷子里扫过,吹熄灰猫子手中的烟屁股头。

  灰猫子看烟快抽完,拿中指远远弹开。
  三个人接着商量时间路线。
  勇勇说,星期天趁老头不上班,偷骑他的永久(当年的自行车名。)去扁担山能省车钱。
  强强说,过早的时候多吃点,我用攒的饭菜票看能不能去老娘的食堂买两三个馍馍带上。
  灰猫子说,我冇得你们有板眼(武汉话:能耐),我带么事?
  勇勇说,你带点腌菜,你奶奶的腌菜做得最好吃。再各自带抓蛇的家伙,星期天出发。
  勇勇、强强说会回家。
  灰猫子手里缠着死蛇往家走,巷子口迎面碰到大脑壳。
  灰猫子问大脑壳,舅爷爷走了冇?
  大脑壳说,昨天走的。
  灰猫子说,可惜听不成说书。
  大脑壳晃动脑袋说,我听了不少,可以说给你听。
  灰猫子说,我不白听。
  趁没人拉着大脑壳到候船室的副食店,出两分钱买两颗黄黄的姜糖,一人吃一颗。
  吮着嘴里的姜糖,大脑壳问灰猫子想听什么。
  灰猫子问,舅爷爷说姜子牙家风水好,所以保佑他当上神仙,是不是真的?
  大脑壳摇摇脑袋说,姜子牙的故事都是神话,未必是真的,但风水的事情确实是有,历史上都有记载。
  灰猫子说,风水好能保佑后人,可后人要是坏人,他升官发财了会害更多人啊?
  大脑壳说,治坏人不难,只要找到他家的祖坟,掘断龙脉就行。
  灰猫子说,大脑壳你懂得真多,又请教他怎么毁坏龙脉。
  大脑壳说,舅爷爷早年行走江湖,也曾帮人看过风水,说挖祖坟是损阴德,短阳寿的事情,万万做不得。

  灰猫子说,如果坏人像害了岳飞的秦桧那样,我挖他的祖坟,就是为天下除害,为人民造福。
  大脑壳点头说有理:“舅爷爷说过好的坟地藏风纳气,附近树木必定茂盛,他虽没说过具体如何破坏,你只要挖开墓穴,泄走里面聚的灵气,就成功大半。其他的无非是用火烧、醋灌,不让气再集结,一定能破坏它的风水。”
  灰猫子说,就这简单?
  大脑壳想想说,好的墓穴,生气集结,周围草木肯定旺盛,有些会有神物护穴,若不小心,反会被它伤到。
  灰猫子问,神物是什么?
  大脑壳摇头说,舅爷爷没仔细讲,也不晓得。不过我估计不是有毒的动物,就是神话传说里那些精灵神怪。
  灰猫子学大头歪着脑壳想半天说,我要是把坟地及周围的草木这些都破坏,是不是一定就会破了它的风水?
  大脑壳说,那还用说,灰猫子你也太狠了,不怕短阳寿的?
  灰猫子说,反正我奶奶每次喊我吃饭,总说我是个短阳寿的,喊习惯了,我不怕。
  灰猫子又问舅爷爷还讲过什么有趣的神仙故事。
  大脑壳就乘兴讲哪咤的故事给他听。
  灰猫子听完,唏嘘说,我要是阳寿耗尽,能像哪咤那样变个莲花化身,再生个三头六臂多好。
  大脑壳听着,双眼在黄昏的暮色里一深一浅地放光。
  灰猫子没看见。
  两个人分手各自回家。
  小巷拐弯的角落里躲着刘楚,看样子他已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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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星期天是好天。
  灰猫子过早吃罢油盐饭,等强强的唿哨一响,就跑出门。
  在楼道拐弯角落里拎起头天藏好的书包下楼。
  灰猫子搭在前面,由勇勇、强强轮流骑车。
  永久自行车就是好骑,个把小时的路,两个人踩大半个小时就到。
  扁担山说是山,和龟山比顶多算个小山丘,像条扁担东西而卧,山上除了树木,全是坟头。
  勇勇、强强踩得汗流,推自行车往里走,只觉得阴阴凉有阵寒气,齐打个哆嗦,鸡皮疙瘩起一手。
  灰猫子拿手拍打坐得发麻的双脚跟着走。
  等勇勇找到他爹爹的坟头,又去了大半个钟头。
  勇勇磕三个头,带两人在坟头间寻半天,也没见蛇的影子。
  勇勇喊累。
  三个人坐下来就着腌菜吃强强带的馒头。
  啃得差不多,灰猫子说,扁担山太大,要想找到蛇只有分头行动。
  又说勇勇、强强还要保存体力骑车,灰猫子自告奋勇去翻过山头去南边找蛇,勇勇找东边他爹爹坟这块,强强去西边。太阳下山前,还在勇勇爹爹的坟头会合。
  翻过山头,灰猫子不停看坟头碑文上的名字,顺山往下直走到龙阳湖边,找一两个钟头也没看到汪怒潮、庄淑娴、汪进的名字。
  灰猫子抬头看看天,揉揉发花的眼睛,回头望无边的坟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错过了。
  爬在地上磕数个响头,灰猫子心道:拐子,你要真是冤屈而死,就该显灵,好叫我掘了汪家的祖坟,为你报仇。
  祈祷半天,细毛也没现身。灰猫子盘腿坐在地上,看山间树木摇曳,仿佛在嘲笑自己。他偏不信邪,又起身,一排排去找。

有爱狐狸霍尔顿 楼主 2012-09-03 22:36:04
  待寻入一片茂林,忽听人声喧哗,却是几个爹爹婆婆在乘凉打牌。
  灰猫子走近看,玩的是上大人(老武汉地方老人们爱玩的一种牌戏,据说是土家族人流传开来的。)。
  看万有弟玩得多,灰猫子也略懂。
  秃头爹爹说,看么事看,你未必懂?
  灰猫子说,上大人有么事难的,不就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理(上面说的都是牌的名字。)这些。
  胖太婆忙说,难得这伢会,我们又正好三差一,让他来。
  灰猫子摇头说,我要找人,冇得空。
  秃头爹爹说,我们在这块住了一辈子,要找人得问我们。
  灰猫子报出汪怒潮、庄淑娴、汪进的名字。
  秃头爹爹说,我晓得。
  瘦太婆拦住说,莫慌,你陪我们玩一下,自然告诉你。
  灰猫子跍下来,说,最多三盘。
  第一盘没多久,秃爹爹和了。
  他伸手说,拿来。
  灰猫子问,拿么事?
  爹爹说,莫装苕(武汉话:装傻的意思。),愿赌服输,拿钱来!
  灰猫子看胖、瘦太婆都在掏荷包,心疼钱,说,我是小伢,哪里有钱。
  爹爹说,伢呃,莫扯谎,你兜里有六毛三分钱,我晓得。
  灰猫子看秃头爹爹的手卡白,心想,莫不是撞到鬼了,他么样晓得我有六毛三。忙暗中祷告,要细毛保佑自己。
  胖太婆看他呆住,递一分钱与爹爹说,伢呃,才输一分钱,你不会输不起吧?
  灰猫子战兢兢交出一分钱,暗想,不管汪进家祖坟在哪,打完三盘就跑。要捱到天黑,就遭了。

  秃头爹爹接过钱,得意哼唱:
  上仙界,苦修行,千年万载。
  大不该,贪红尘,私下凡来。
  人世间,见风流,谁个不爱。………………
  瘦太婆许是输多了,骂道,个老色鬼。
  第二把灰猫子自摸双,和了,算双倍,欢天喜地收取六分钱,再不敢多看三人白卡卡的手。
  第三盘,灰猫子当庄,却意外天和,该赢四倍。
  灰猫子暗道,拐子保佑。
  瘦太婆脸色难看,只说重来。
  灰猫子一心想脱身,又看自己赢了,便说,这盘运气好,实在是有事,不能陪您家们多玩,最后这把就算了。
  胖太婆说,大人哪能哄小伢,输的钱一定要给。
  灰猫子怕再玩,坚决不要。
  瘦太婆从荷包里抓把糖说,钱可以不要,糖一定要收下,否则不让走。
  灰猫子收了三人糖果,囫囵筒进荷包。
  秃头爹爹说,你要找的那家坟笔直往前过二十四座坟,向上跨十七层坟,过一块大石头,再绕五棵松树便到。
  灰猫子按指示寻一大圈,还没找着,想是山间坟头歪斜参差,可能数错了,又绕回去重数。
  待走回那片树林,还是阴森森的。
  几个老的早没了影子,地上空剩三个树桩,正是刚才打牌时靠背椅的位置。
  灰猫子看旁边地上自己的脚印,吓得跑走,全顾不上数坟头。
  再寻大半钟头找到半山腰,灰猫子疲乏,扶石碑坐下,看身前一小片开阔地正对龙阳湖,周围苍松翠柏长出其他林木一截。
  灰猫子想起大脑壳说的,好墓风水必定积聚生气,大叫跳起说,一定是这里。

  往前走几步,灰猫子定住。
  眼前一座坟墓抵得上两三片坟地大小,左右带拱,中间一块大理石碑,上写着:故显考汪学贤老大人,故显妣黄腊梅老孺人之墓。落款处写着孝子汪怒潮,媳庄淑娴,孙汪进。孝女汪玉华、汪玉芳,婿郑林、高明,外孙女郑佩、高敏敏立。
  灰猫子认不得几个字,可汪怒潮、庄淑娴、汪进这几个字在家里背了几天,就算烧成灰他也认得。
  环顾四周,只闻鸟啼,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灰猫子掏出书包里准备好的小斧子,绕到墓碑后头,狠命地砸。
  不一刻,坟头裂开,一道白气冲天而起,随风散开。
  灰猫子欲再加几斧子,锤烂坟墓。
  裂口处滑出个三角花脑袋,吐着分叉舌头看灰猫子。
  长蛇盘绕在坟头,身子跟灰猫子的手臂一样粗,身上道道的花纹,却是银色的,若伸直了,只怕比灰猫子还长。
  阳光灿烂,大花蛇突见光明,似未适应。
  灰猫子箭步过去,一斧子剁在大蛇七寸,斩断蛇头,蛇身兀自在坟头盘旋扭动不已。
  掏出沾着煤油的棉纱,灰猫子拿火柴点燃丢在蛇身上,看长蛇抽搐翻滚,最后烧为焦黑,再捡些干枯树枝,架在坟头一通猛烧,直熏得墓碑上的金字全变为漆黑。
  灰猫子又用树枝戳着蛇头丢到火堆里。趁火未熄,再用斧头将坟墓后四五株松柏围圈剥掉树皮。
  等火慢慢熄灭,他才掉转斧头砸垮坟头,又一斧头将墓碑剁成两截。
  最后,再掏书包里一整瓶醋灌到墓穴里。
  坟头余热未散,陈醋浇上,一道黑烟冒起,久久不散。

  灰猫子冷笑看那黑烟升腾,等它消失,才踏上歪倒的坟头,撒泡赤黄的童子尿,灌入墓穴。
  一阵阴风过,灰猫子打个哆嗦,只觉寒凉顺小鸡鸡沁入身体,沿脊椎冲上脑门,才忙得浑身大汗,又惊出一背心冷汗。
  提裤子从坟头上下来,脚底一软,摔个狗啃泥,额头碰破,流一手血。
  灰猫子抹了血,揩在断裂的墓碑上,说,血债血偿,你们家欠我拐子的,我一定拿回来。
  抬头看日头西斜,灰猫子翻过山头,往勇勇爹爹坟头走去。
  勇勇、强强正抽烟说话,见灰猫子来了,勇勇说,你怎么搞了这久?逮到蛇冇?
  灰猫子沮丧地摇头。
  强强问他怎么负得伤?
  灰猫子说,找得累了,在山上跶倒的。又问,勇勇、强强有冇得收获?
  两人也是摇头。
  强强忽然扯条大菜花蛇在灰猫子面前晃动。又得意吹嘘自己如何发现大蛇,如何抓捕……
  勇勇说,我说这里有蛇吧,只是今天运气不好,没让强强碰到金环蛇。
  灰猫子惊喜地摸摸说,有冇得毒?
  强强说,菜蛇冇得毒,就算有毒,毒牙也被我拔掉了。我玩死了你的金环蛇,这条菜花蛇就算赔给你。
  灰猫子大方说,既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来捉,就算大家的,还是我们轮流玩。
  看看不早,三个人骑车回家,还是勇勇、强强轮流骑车。
  灰猫子搭在前面,许是乏了,竟然睡着,到古琴台才醒过来。
  猛听一人扯嗓子喊,强强,强强!……

  强强捏刹,看是表哥李伟,喊声拐子。
  李伟掏盒大前门出来撒过,问,你们去哪里野了的?搞得像一群麻虎子(麻武汉话读:ma四声。麻虎子指隋朝负责开凿大运河的麻叔谋,他是胡人,满脸胡须,又称麻胡子,因贪吃小儿,被故老相传用来吓唬小孩,后演变成鬼怪,好多老人反而不知道麻虎子是指什么。在此处是指脸上脏,不干净。)。
  强强说,我们上扁担山逮蛇去了。
  李伟黑脸说,哎呀,你们几个小鬼瞎闹,扁担山是能瞎玩的?!
  强强笑说,冇得事,我们玩了一天。
  李伟说,扁担山阴气重,群鬼出没,一过午时,待不得人的。
  勇勇见他严肃,说,拐子,真有这事?
  李伟抽口烟说,前几年我们几个同学和你们一样,上山探宝。后来为节约时间,我们分头行动。强强你认得卫东啥?
  强强点头,你说。
  李伟继续道:
  我们下山后,他一直黑着脸不作声。
  等大伙散了,他和我好,偷偷拉着我说,在山上遇到三个老人拉他打牌。
  就是那种上大人,孔乙己的牌。
  说是玩几把,就告诉他哪里有宝藏。
  灰猫子插嘴问,三个打牌的是不是一个爹爹,两个太婆?
  李伟说,嗯,你么样晓得?
  灰猫子支吾说,我猜的,这种牌,都是爹爹婆婆在玩。
  李伟道:
  唉……
  卫东恰恰会玩。
  一上去,先输两分钱,后来手气不错,连赢两三角钱,还赢下几颗姜糖。
  其中那个秃头爹爹就告诉他哪一家埋着宝藏。
  卫东高兴地去寻宝。
  临走,其中个胖子太婆说,伢呃,找到了再来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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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勇勇插嘴问,后来卫东去了冇?
  李伟叹一声说:
  卫东当时答应一声,好。
  他按指示去挖,果然找到块宝石花的上海手表,上满发条走得滴答响。
  卫东小气,偷偷含着姜糖和我们说笑回家,完全忘记答应太婆的事。
  结果,一出扁担山,他嘴里甜姜糖变成苦的,吐到地上看,是颗小马浪骨(武汉话:鹅卵石。)。
  偷偷掏出荷包里的糖,全部变成石子。
  我记得当时还问他怎么装些石头在荷包里。
  李伟脸色变了,不过我们都冇留意。
  听他这么说,我就要他快看手表还在不在。
  他又撸袖子看,手表虽在,手臂上却有几道瘀痕,看着像是三个人抓的手印。
  卫东吓倒了。
  我再让他看荷包里的钱。
  他摸半天只抓出一把黑纸灰。
  我们两个都苕了,回家也不敢对人说。
  过一个星期,卫东让卡车擂死了。
  只有我记得,他手上宝石花手表的指针停在四点四十。
  正是那天下午和三个人玩牌的时候。
  他死的时候,手臂上瘀青还在。
  等火化那天,我偷偷看过,青印消了。……
  李伟还在说,灰猫子忽然脚一软,跶倒。
  勇勇,强强忙扶起他。
  强强说,拐子你莫说了,把灰猫子吓得不轻。
  李伟说:
  卫东的事过后,我只好和屋里说了。
  老头带着我,去归元寺找和尚做场法事,这事才算完。
  你看你们三个,印堂发黑,趁早回家前找点纸烧了,跨个火盆,不然扁担山的大鬼小鬼会一直纠缠不放。
  强强说,晓得。
  谢过拐子,继续往家骑。越骑越慢。

  勇勇怕他没劲,要换人。
  强强寻河边僻静处停下车,说,我也看到了。
  灰猫子拿袖子抹汗问,看到么事?
  强强说:
  我一路寻蛇,走进荒草堆,看见个女的,穿拖地白裙,长长黑发,在一座坟前不知是念诗,还是唱戏。
  我走过去回头瞧。
  她的头发很奇怪,把头前后左右都蒙着,完全看不清她的脸。
  我想,只怕也是上坟的,不以为意,继续找蛇,后来听不到唱的了,我一回头……
  强强像是卡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勇勇一边问怎么了,一边掏烟分着抽。
  强强猛吸口烟,还过魂来,才说,那女的身前坟后有棵大树,得两人合抱的那种,我看她飘起来,慢慢飘到树干里,人消失掉!
  勇勇瞪眼说,莫不是你眼花了?
  强强说,我当时也这样想,回头跑过去,围那大树转几圈,草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
  勇勇骂,狗日的,真是鬼!?
  强强接着说:
  还冇完。
  我转到第三圈,有个声音说,看么事看?
  我听得清楚,那声音是从地底树根传出来的,吓得我亡命跑……
  后来算是因祸得福,让我碰到条大花菜蛇。
  勇勇看灰猫子头上的汗由绿豆变成黄豆,问,灰猫子,你又碰到么事?
  灰猫子哆嗦一下说,我更惨,强强你只遇到一个,我……我碰到了三个……就是你拐子才说卫东撞到的那三个鬼!
  “啊?!!!……这邪?”勇勇,强强吓得一喊,要灰猫子再说。
  灰猫子详细讲述经过,只略过刨坟不说。
  等听完,三人头上都是黄豆大的汗。

  勇勇说,糖呢?你吃过冇?拿出来看看。
  灰猫子说,得亏忘了吃。
  在荷包里掏半天,哆嗦摊开,掌心一把指甲大小的马浪骨。
  灰猫子手一抖,扔到河里,又去摸钱,摸一会,摸一手黑灰,迎风散开。
  勇勇忙撸灰猫子袖子看,说,还好,鬼冇拉你,估计不得要你的命。
  灰猫子说,老子不怕死,要死也要让汪进一家死在我前头。
  勇勇说,你不怕,我们怕。
  骑车载着灰猫子、强强到龙王庙,三个人四下里寻废纸跨火盆。
  各寻一大堆纸,点着放在灰猫子捡的破脸盆里烧。
  待火苗窜起,三人念着,多有得罪……从火上跨过。

  骷髅压碎须弥枕,匝地香风绽白莲。
  故乡易到路无差,白日青天被物遮。
  剔起两茎眉自看,火坑都是白莲华。
  十万余程不隔尘,休将迷悟自疏亲。
  刹那念尽恒沙佛,共是莲华国里人。
  念佛只须图作佛,不图作佛念何为。

  但听一人哼唱怪诗而来,身上还是那件带血破油布褂子,胯下却着一件大花裤衩,不是跛疯子是哪个。
  跛疯子看他三人跳来跳去,只不说话。
  等伢们消停,跛疯子才说,你们撞到鬼了?跳来跳去有么用。
  自上次跛疯子说汪进肩扛两个小鬼,汪进吓得跶坏眼睛,别人没留意,灰猫子总觉疯子有些邪门,心里再不敢像从前嫌弃他。上前问,您家说么样才行?
  跛疯子嘿嘿一笑,说,冇得烟抽,哪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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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灰猫子忙摸出大公鸡,递过一根。
  跛疯子找张废纸点燃烟,望空说,莫缠倒伢们,回自己屋里去,这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勇勇不懂,以为跛疯子又发疯了,心里可惜灰猫子那根烟。
  跛疯子嘬口烟,往火盆上喷去。
  火头一暗。
  青虚虚的烟子,被火一熏,变成淡淡白色,袅娜变幻,似几个鬼怪起舞。
  跛疯子再喷口烟,白烟越发浓,竟显出几个人影来,摇摇晃晃往扁担山方向飘走。
  勇勇、强强、灰猫子大呼神奇。
  跛疯子却说,你们几个小鬼,印堂发黑,晦气冇散,过来过来,闭到眼。
  三个人闭眼排队,让跛疯子依次在头顶敲一栗果。
  过半天勇勇先睁眼,说,我们怎么在这里?
  那两个睁开眼。
  强强说,我们像是跨过火盆的。
  其他两个嗯嗯应和。
  勇勇看远处一跛一跛的疯子说,那叫花子是不是总在这块的跛疯子?
  灰猫子笑说,你们看他的样子,像不像被打跛的狗腿子?
  勇勇、强强呵呵笑着都说像。
  勇勇加一句,狗腿子也冇得他脏。
  强强再三叮嘱,对外只说今天去东湖玩。
  灰猫子也说,菜花蛇就说是我在交通路菜场花一块钱买的。
  三人等盆里火灭,一起回家。
  那天晚饭,虽然只有腌菜,灰猫子吃得特别香。
  万有弟还是说,个短阳寿的,又到哪里去疯,把脑壳撞破了?
  灰猫子不理,洗完脸脚上床,作梦看到细毛,悬浮在空中望着自己笑。

  隔天伢们在后巷子里玩蛇。
  勇勇、强强、灰猫子似乎忘却遇鬼的事。
  鼻涕王说,灰猫子厉害,一块钱买条这么大的蛇。
  汪进说,狗屁,根本是条菜蛇,没毒,不值钱,要是杀掉煨汤,还有点用。
  勇勇、强强耷拉了脑袋。
  灰猫子挥舞长蛇说,哪有地方煨汤?我们屋里都有人。
  汪进说,我老娘不在,老头又忙,可以去我家。不过蛇就这大,不相干的人……。
  鼻涕王和几个小的听汪进这么说,各找由头走掉。
  灰猫子说,买蛇强强、勇勇都出力出钱了,该让他们参与。
  四个人于是讨论如何煨这蛇汤,哪个偷葱、哪个拿姜。
  汪进又说,煨汤寡是蛇,肉太少,得要些勾头。
  强强说,加藕,排骨汤都加藕。
  勇勇说,蛇不像猪肉有油水,加藕怕味道不好,该加萝卜。
  汪进掏出几毛钱说,蛇是你们出的钱,萝卜算我的,多的钱买些兰花豆、花生米。你们等我通知,只要老头值班,你们就来。强强、灰猫子辛苦点,去买萝卜。
  灰猫子接过钱说好。
  抬头看汪进那只白蒙蒙的眼睛,好像泛着死光。
  过两天,汪怒潮果然值班。
  灰猫子拉上强强去花楼街陈太乙那边买萝卜。
  强强节约,硬拖着灰猫子走穿花楼街到交通路,问遍所有卖萝卜的,也没想好买哪家。
  灰猫子记性好,说最便宜的在严家巷附近。
  两人往回走买完萝卜,余钱又买些花生米、兰花豆,节约的钱买一包大公鸡。

  正待抽烟,巷子口一家院子门洞开,走出一人,穿着制服,身材魁梧。
  等那人过去,强强忙拉住灰猫子压低声音,说,看到冇,他就是公安局的孙局长,据说是汪进老头的拜把子兄弟。害细毛、大龙判刑的有他一个。我在局子里看到过他。
  灰猫子血红了眼睛,手上的萝卜都掉到地上。
  强强按住他,捡起地上撒的东西,说,莫说他腰里别着枪,就算赤手空拳,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
  灰猫子撕开大公鸡和强强一人抽一支,吐口烟雾,似乎宣泄掉胸口的愤怒,说,大白天的,大人都在上班,他怎么像刚睡醒的。
  强强说,领导上班迟到哪个敢说咧。
  灰猫子歪着头说,不对,不对,这里我来过。
  拉强强蹲在巷子口守着,挨过大半个钟头,一个人开院子门走出来,是庄淑娴!
  灰猫子看着她的背影冷笑。
  强强只说,莫跟别个讲啊。



  进了汪进的屋,他和勇勇正扯住大菜花蛇在杀。
  花蛇挣扎求生,汪进瞄半天一刀剁下,蛇头和着指甲盖飞去,举起手鲜血顺左手食指直流。
  强强抽支香烟,揉烟丝洒在伤口上止住血。
  勇勇拿剪刀剪开蛇身,挖去内脏。
  汪进又充人,举菜刀把蛇剁成段段,口里还说:“敢害老子流血,害老子流血……”
  不防砧板上的蛇头忽然张嘴,咬住他不放。
  汪进尖叫着不停甩手。
  蛇血溅得一地,蛇头却像臭虫样钉住他不放!

  勇勇、强强各拿老虎钳子左右用力,才掰开。
  汪进手掌上留黑黑的一圈牙印,手已慢慢地肿起来。
  勇勇忙系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挤血。
  乌黑的血流过一阵,变成鲜红。
  强强说,我几天前才拔的毒牙,怎么一下就长出来了?
  汪进听到毒牙,就觉得头发晕,视线像也模糊了。
  勇勇笑说,不要紧,菜蛇就算有毒也毒不死人,何况它毒牙还冇长齐。我听说蛇胆能解毒明目,等会泡酒给你吞下去,什么毒都消了。
  勇勇忙着洗净蛇,放在铫子(武汉话:武汉人特有的黑色煨汤罐子。)里煨汤。
  强强在内脏里扒拉出黑绿绿的蛇胆,让灰猫子洗干净找酒泡了给汪进喝。
  灰猫子跟汪进说,要好的高度酒泡蛇胆,效果最好。
  汪进指挥他搬着梯子,在暗楼一大堆酒瓶里寻瓶茅台酒下来。
  小心打开瓶盖,到在干净茶壶里,再找瓶黄鹤楼倒在茅台酒瓶里,盖好放回原处。
  灰猫子在厨房碗柜里拿个干净碗,看人都在外屋忙,从内荷包掏个眼药水的瓶子往碗里挤上几滴,到前面加好蛇胆,又兑上茅台酒泡着让汪进快喝。
  汪进看着墨绿蛇胆,觉得瘆人,说,等蛇汤好了喝才过瘾。
  强强指着他的肿手说,你不怕手废了?
  汪进只好捏着鼻子吞下蛇胆酒,抓把兰花豆咽酒。
  汤在炉子上煨着,四个人拿出牌玩捉黑桃五,赢了的吃一颗花生米,输的不光要进贡,还要在脸上贴乌龟。
  灰猫子虽小,脸上贴的乌龟却最少。

  玩一会,勇勇说,蛇胆酒起作用了。
  汪进抬手看,果然消肿了,只留下细细的伤口。
  强强也说蛇胆效果好。
  汪进说,得亏听灰猫子的,用的是茅台酒。
  勇勇说,酒好,蛇胆也好。
  灰猫子点根烟说,汪进连眼珠子都有了光。
  大伙抬头看,汪进眼睛真像亮些,只是右眼越发显得白蒙蒙像个瞎子。
  好容易蛇汤煨好,哥几个就着茅台吃得点滴不剩。
  好酒都抢着喝,灰猫子年纪小,喝得最少。
  只听见强强说,汪进的眼睛像万花筒变幻着不同的图案。
  不知他俩人哪个醉了。
  天黑时灰猫子回家,走廊里看到个黑影,蹲在栏杆上盯着自己看,一双眼睛一黑一白发着光就像汪进。
  是黑炭!
  灰猫子脖颈汗毛倒竖,揉揉眼睛再看,只剩一片黑。


  自打吃过蛇汤,汪进见天和几个小的在院子里吹牛玩耍,不光人精神了,也再没说过胡话,只有双眼还是黑一只,白一只。
  灰猫子虽也跟着一起玩,却总是用力抽烟,让浓浓的烟雾罩住头脸。
  强强说,灰猫子的烟瘾大了。
  这天刚抽完烟出小巷子,一台军吉普开进民权路H号,伢们撵着车子疯跑。
  吉普停在一栋尽头,车门打开,汪怒潮扶着庄淑娴下来,叫汪进一起上楼。
  那天晚饭强强、灰猫子捧着碗蹲在一栋下头吃。
  闻着汪进家飘出来的肉香,强强猜是红烧蹄髈,灰猫子认为是回锅牛肉。
  捧着空碗回家,灰猫子嘀咕说,没道理,没道理啊……

  又过了三天,汪进家每天都是不同的菜香味道飘出。
  灰猫子在巷子里拦住大脑壳问他说的破坏风水的招数怎么会不灵?
  大脑壳晃动脑袋说,舅爷爷么样跟我讲,我就么样跟你讲,到底有没有用,我又不是神仙,哪晓得。
  两人正说着,汪怒潮匆匆蹬上自行车,驮着庄淑娴往外走。
  不一会,汪进皱着眉头跑来说,娘娘(武汉话:小姑)家出事了。
  等人都散去,灰猫子低声嘀咕,该出事的冇出,不该出事的却出了事。
  大脑壳已走出半条走廊,忽然扭头望着灰猫子的背影偷笑。
  第二天,汪进丧着脸臂上缠戴黑袖章被汪怒潮带走了。
  院子里有人传言:
  汪怒潮妹妹家里有个姑娘叫高敏敏,长得像刘晓庆,成绩也好,谁见都说长大了肯定是明星。
  前几天忽然就发烧呕吐,住进医院,专家教授全身检查过也不晓得是什么病。
  昨天中午她爸爸高明驮着老婆汪玉芳去协和医院给女儿送饭。
  快到医院,一辆大货车从新华路转弯,转急了,车上一卷钢板滚下来,汪玉芳当场压得稀烂,高明也被压得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刚煨好的排骨藕汤和着汪玉芳的鲜血脑浆洒了一地。……
  院里人听完都说可惜。
  灰猫子沿江边一口气跑到龙王庙,望着龟山细毛方向磕九个头,又掏两根大公鸡,自己抽一支,点一支插在砂土里,望着江水默默流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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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心生一念,
  天地尽皆知。
  善恶若无报,
  乾坤必有私。……
  跛疯子唱些疯诗不知从哪里崴来,伸出黑黑的手爪说:“烟是钱买的,白白烧成灰岂不可惜。”
  自打过年时跛疯子在大龙、细毛、灰猫子三人面前神秘消失,灰猫子至今不清楚他是何方神圣,心里一直寒(武汉话:怕的意思)他。
  看着他的大花裤衩,灰猫子觉得似乎前几天见过,又完全想不起来……
  灰猫子挡住他的手说,你要想抽,我给一根你就是。
  又掏根烟,扔给跛疯子。
  跛疯子就着灰猫子手上的火点着,猛吸一口说,抽了你一家的烟不能白抽,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到头来还不是去阎王那里报到。
  灰猫子抹干泪,看看跛疯子说,您家说的话我不太懂,好像有很深的道理……我以前见过您家……要是有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您家原谅。
  跛疯子吐口烟说,你得罪的多了,我算轻的。……哈哈哈哈……人家笑我太疯癫,我却笑人看不穿……你一脑壳的仇恨,这都是命,是命啊!……
  灰猫子呆看跛疯子吐着烟雾而去,那件破油麻布褂子被他反穿在身上,从前的血印变成深深的褐色,像只黑色眼睛,正嘲笑着自己。
  灰猫子反复想跛疯子说的话,直到烟屁股烫手,也冇想出头绪,就觉得刚才跛疯子坐在身边,特别放松,好像他是细毛。

  几天后,汪进摘掉黑袖章,碰到勇勇、灰猫子他们说:
  娘娘和叔叔夫妻二人都死了,合葬在叔叔家那边的九峰山。
  最可怜是妹妹高敏敏,一个星期不停发烧,好容易救活过来,已经苕(武汉话:此处是智障的意思)了,被她爷爷奶奶接回家,现在都不晓得爸爸妈妈过世。
  汪进从小和堂妹感情好,说着眼睛都红起来。
  灰猫子递支烟给点上,同情地看着他,却想苕的怎么不是汪进。
  汪怒潮夫妇操持完丧事回家,齐叹人生无常,各发些感慨,相拥着说要好好过好下半辈子。
  汪怒潮说,要珍惜每一天,说不定哪天,我也没了。
  庄淑娴摸着他额头看他双眼赤红,两鬓白发又多出些,说,怒潮,你劳累了。
  汪怒潮唏嘘说,这些时事情多,心里头乱,那天打了你,自己也心痛,以后再不会这样……
  汪家的生活渐渐平复。
  民权路H号里又传出流言。
  流言版本各不相同,却都有一个内容:庄淑娴偷人。
  庄淑娴是长江航务局有名的美人,进出民权路H号,总让男人侧过头瞄她。
  汪怒潮当年抄写普希金、雪莱的情诗不停寄信给她冒充自己写的,终于讨得天仙样的老婆。
  莫看汪怒潮人生仕途得意,可终归觉得自己学历、样貌和老婆差距太大,总怕到手的金凤凰飞掉。
  夫妻俩没听到闲话,汪进却不知从哪里偷听到,从此一个人闷着,神神秘秘几天都不理灰猫子他们,每天偷偷逃学守在武汉关跟踪庄淑娴。
  庄淑娴每天上下班买菜回家,就去过两三次严家巷姥姥家。

  等庄淑娴第三次从姥姥家出来,汪进蹲在花楼街角落里慢慢抽掉五根烟,去张麻子家买四个欢喜坨(武汉小吃,用糯米粉包红糖搓成团,蘸上芝麻下油锅炸就。)用报纸包着去姥姥家。
  姥姥家在个老院子里,一共七八家人。
  推开院子门,汪进和人撞个满怀,欢喜坨差点撒了。
  那人拍拍汪进说,进进,你么样来了?
  汪进说,来看姥姥。
  又问,孙叔叔你怎会在这里?
  老孙说,我来看朋友,顺便查个案子。
  汪进问他吃不吃欢喜坨,老孙挥着手已走远去。
  老孙是汪怒潮的拜把子兄弟,江汉公安局的局长孙庆松。
  姥姥看汪进来了,打开糖盒叫他吃糖。
  汪进只挑几颗大白兔筒在荷包里,和姥姥一人吃一个欢喜坨。
  姥姥说,是张麻子的吧?
  汪进说是。
  姥姥就不停说,还是我孙子记得我……
  汪进问这些时老头、老娘来过冇。
  姥姥说:
  大半个月前,你妈怕我一个人孤独,来住过几天,后来被你爸爸接回去了。
  进进,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看汪进摇头,姥姥又说,再就是今天你来了。你们都还好吧……
  汪进再无心思,匆匆吃掉欢喜坨,推开门说,姥姥,我还有事。
  踏进院子,伢们都还没放学,灰猫子却背个书包在院子里荡。
  汪进拍他一下说,又逃学!
  灰猫子像猫样吓一跳,说,邪门,你看那树上是不是黑炭?
  汪进顺他指的方向看,树影摇曳中似乎有只黑色的猫眼瞪着下面看,才一眨眼又变成白色,再过细看,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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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汪进拉灰猫子进小巷子里点起烟说,灰猫子,你当不当我是你拐子?
  灰猫子隔着烟雾看汪进的眼珠一白一黑,恰如树影中鬼影一样的黑炭,吐口烟笑笑说,细毛不在了,你就是我拐子。
  汪进嘱咐灰猫子不能对别人说,方说了今天的事情。
  灰猫子惊讶说,院子里的传说原来是真的?
  汪进说,要不是那天偷听勇勇在巷子跟你们说这事,老子到现在也蒙在鼓里。
  灰猫子恨恨地说,那个孙庆松是不是判细毛死刑的公安局长?
  汪进点头说,他不光害死细毛,现在还搞上我老娘,老子要杀了他!
  灰猫子咬牙说,我是该杀了他为细毛报仇,可我是小伢,打不过他,何况他腰里还别着手枪。拐子,你……
  汪进说,自家兄弟,有么事你只管说。
  灰猫子说,孙庆松你还杀不得。你晓得他是几时和你老娘好上的?我听说你老娘认得他时,还冇得你老头咧。
  汪进歪头想半天,说,这么说,老孙还有可能是我亲爹……妈的,大人的生活也太乱了。不想这些,老子要喝酒。
  灰猫子眼睛亮了,说,白酒冇得,奶奶刚做得伏子酒,就是冇得下酒的。
  汪进说好办,跑回家去找吃的。
  灰猫子也颠颠跑回家,端起搪瓷盆,拿干净瓢舀两大碗伏子酒,又在煤堆后摸出个酒瓶,滴几滴在一碗伏子酒里,用勺子搅匀。
  酒瓶里除了大黑蜈蚣,又多一条金环蛇,飘飘荡荡。
  灰猫子把它还原,端另外一碗伏子酒吃。


  汪进进门,说,冇得鸡蛋,喝不成蛋酒。
  掏一荷包花生在桌上,还有两颗皮蛋。
  灰猫子高兴地剥掉皮蛋壳,装在盘里,倒上酱油。
  汪进喝干自己那碗伏子酒,抢过灰猫子的碗往自己碗里倒。
  灰猫子夺回说,你先吃皮蛋,要喝我再舀,何必抢我的。
  两人你来我往,搪瓷盆里的伏子酒喝得见了底。
  汪进看灰猫子已变成两个。
  灰猫子同样眯眼看他,两只眼睛,黑的更黑,白如瞎子。
  天向黑,万有弟打开门,便扯开喉咙骂人。
  汪进受吓,眼里灰猫子和他奶奶由四个人变成两个,顺敞开的大门歪歪斜斜跑去。
  万有弟关上门骂灰猫子,个短阳寿的,说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好容易做回伏子酒,却被他招待了仇人,还不如拿去喂猪狗。
  看灰猫子喝醉般在那里笑,万有弟抄起鸡毛掸子,把他按在床头,狠狠地打。
  灰猫子只是笑,仿佛屁股是别人的。
  汪进回到家,庄淑娴看他脸通红,摸他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
  汪进喷着酒气说,把你的脏手拿开!
  庄淑娴缩了手,呆呆看着儿子。
  汪怒潮骂道,狗日的,敢这样和娘说话!
  汪进又指汪怒潮说,跟老子嘴巴放干净点!
  汪怒潮解下腰里武装皮带抽儿子。
  汪进抱头挨几下,忽然抱住汪怒潮大腿,摔他到地上,压在身上说,你真当老子是亲生的,说打就打!
  汪怒潮被压着失去父亲的尊严,挣扎问,你说么事?!

有爱狐狸霍尔顿 楼主 2012-09-03 22:50:44
  汪进说,我说么事,你何不问你媳妇做过些么事!
  这下戳中汪怒潮的死穴,他抛了皮带,推开汪进爬起来,看着老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庄淑娴颤抖着默默流泪,并不说话。
  汪怒潮疑心更重,抓起桌上茶杯摔在地上说,快说,你是不是和那姓孙的又有么事隐瞒着我?
  庄淑娴看丈夫扭曲的面孔,仍流泪不语。
  汪进歪在地上看幽黑的屋顶哈哈笑着说:
  大龙、细毛,我真冇害你们,都是我老头做的坏事!
  嘿嘿……你们看他顶皮心发绿,(武汉话:顶皮心,指头顶,此处意思指汪怒潮戴了绿帽子。)也不见得是我亲爹。
  哈哈……他做下这么多坏事,如今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听汪进瞎侃疯话,汪怒潮怒火攻心,抓住庄淑娴的衣领质问,汪进到底是谁的伢?
  庄淑娴像掉到冰里,她不信眼前就是几天前还说要和自己好好过一辈子的人,她不敢相信自己嫁的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不愿再相信生活,只有任泪水无助地滑落。
  汪怒潮看老婆这样,越发觉得她心虚,有事隐瞒自己,也许自己真的帮那个姓孙的白养了十几年儿子……
  这样想着,汪怒潮觉得心里头怒火爆炸,攥紧拳头,一拳击在庄淑娴脸上。
  庄淑娴高高的鼻梁被打歪在一边,鲜血像花一样绽放在面部,整个人向后软倒,却被汪怒潮拎住衣领。
  爱了将近二十年的美人在眼前消失,汪怒潮有些伤感,手上略微松动,却被庄淑娴奋力挣脱,跑下楼去。


  汪进不停傻笑叫大龙、细毛,又指着汪怒潮笑他是王八。
  汪怒潮攥流血的拳头威胁要打汪进。
  汪进说你打得赢老子只管来。
  汪怒潮在五屉柜里翻出手枪,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个孽种!
  汪进又大笑说,你敢确定我一定不是你儿子,只管开枪。
  看儿子眨动一黑一白的眼睛邪恶地望着自己笑,汪怒潮不敢确定疯的是他,还是自己,又或者是这个家,这个社会……只好收枪颓然坐倒。
  这些年为向上爬,汪怒潮的确整过不少人,但他知道,在那样的革命形势下,他不整人,被整的就会是他。
  如今家中祸事连连,难道真是报应来了?……
  庄淑娴一路跑出民权路H号,无心再管众人的眼光,本想去严家巷,却在黄陂街拐弯跑向江汉公园。
  找个公用电话打到江汉公安局,办事人员说,孙局长连夜带人到阳逻抓逃去了。
  想想武汉虽大,却没有自己容身之地,庄淑娴走到江边,坐在土堤上望着江水流泪。
  当年她和孙庆松本来要好,老娘却嫌孙家太穷,成分不好。
  等孙庆松上班被调到三峡镇守灯塔,汪怒潮钻空子常来照顾,最后得了老娘欢心。
  庄淑娴嫌汪怒潮粗鄙,本不愿意,后来接到孙庆松的绝交信无奈只好嫁他。
  哪晓得孙庆松隔年立功,又被调回武汉,成为公安。
  看庄淑娴已经嫁给汪怒潮,孙庆松找人从长航公安局调到武汉公安局,不想再多见汪怒潮。
  孙庆松玩命工作十来年,虽当上分局局长,却还未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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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汪怒潮头疼脑胀在椅子上醒来,看汪进正拿手枪傻笑,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汪怒潮背心汗一炸坐直说,你要干什么?
  汪进说,你这个伪君子……砰!
  汪进扣动扳机,枪声未响,汪怒潮一泡晨尿已打湿了裤子。
  哆嗦手摸到荷包,才记起昨天已下了弹夹装在裤子里。
  忙到里屋换过裤子,洗漱完却看汪进举着枪在屋里又唱又跳,说,大龙、细毛,我跟你们报仇了!……报仇了!
  汪怒潮冲上去下了枪藏好,看儿子嘴里冇得酒气却还傻子一般,只好叹气拉着他上医院。
  长航医院又不敢收。
  转到同济,医生看过说,还是送六角亭(武汉的精神病院)吧。
  到六角亭办理好住院手续,医生打过镇静剂,看汪进吃些东西渐渐平静睡去,汪怒潮才松口气,抬头看天不早,骑车回家,找些献饭(武汉话:献饭原意指贡神佛的饭食,后来被引申为剩饭,不新鲜的饭。)剩菜煮碗烫饭吃掉,倒头就睡。

  孙庆松在新洲埋伏三天三夜,顺利擒获顺道街恶性斗殴事件主犯曹金吾,案犯关押在阳逻派出所,待天亮押往武汉。
  晚上,阳逻派出所的老高接孙庆松喝酒,一为庆功,二为践行。……

  一大早上,派出所接到电话说,江边发现死人。
  阳逻是武汉下游有名的洄水湾,但凡武汉淹死的,三日后定在阳逻冒头。
  死人既然极可能来自武汉,派出所老高便叫孙庆松一起去出现场。


  撩开岸边灌木,一具尸体像吹胀的气球飘在水面,随波上下。
  都说淹死的人浮起来男的面朝下,女的面冲上。
  那尸体俯卧水中,脸面向下,看穿的衣裳,显然是个女的。
  孙庆松看到衣裳上的碎花,心里咯噔一下!
  在严家巷,他曾看庄淑娴穿过这样的褂子。
  女尸左脚泡得黄白,右脚上的皮鞋还在。
  孙庆松看清皮鞋,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他出差上海曾带回一双皮鞋送庄淑娴,款式在武汉罕见,却和女尸上的一模一样。
  孙庆松跳进水中,疯似地脱去女尸右脚鞋袜,脚丫靠拇指处一颗一分钱大小的痣像妖怪的眼睛,望着他笑。
  那颗黑痣孙庆松五岁时就见过。
  孙庆松发狂抱着尸体往岸上爬,一跤跌坐在岸边。
  翻过女尸,看着浮肿变形的面孔,虽再不是如花美貌,但他晓得这就是和他相伴一生却总是若即若离,无缘在一起的庄淑娴。
  想着一辈子的念想就这样和自己阴阳相隔,孙庆松再忍不住,抱着尸体仰天嚎哭。
  待他哭得缓了,阳逻派出所所长老高派人叫了面包车,装上庄淑娴尸体,跟着孙庆松的吉普押曹金吾同回武汉。
  孙庆松在车上黑着脸不停抽烟。
  直到汉口,交接完囚犯曹金吾,就组织法医尸检。
  检验结果:死者鼻梁骨折,导致颅内出血;颈部有瘀痕;肺叶无积水。
  究竟是颅内出血,还是被掐窒息导致死亡,无法判断。
  庄淑娴不是淹死的,是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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