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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blao

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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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军吉普直接开到公安局。一人一间房铐了。
  问话的公安不是张户籍。
  两个民警,粗壮而陌生。一个问话,一个做笔记。
  先问汪进。
  汪进说他爸爸是长航人武部的汪怒潮,脸上火辣辣挨了一耳光。
  汪进挫了锐气,像杀猪似地嚎哭,交待出今天打架的全部过程,还说自己本来不想去,都是宋细毛硬拉他去的,自己根本没动手打架,就只下了别个一顶军帽。
  其他人听到汪进的哭声,晓得他的性格,肯定都招了,多少各挨几个嘴巴,也陆续招供。
  最后轮到大龙,他说:“警察叔叔,只要不打,我什么都说。要打就是打死我也不说一个字。”
  警察看他的相最调皮,还真不打他。
  大龙就说今天到人民中学,偶然碰到十九中和人民中学的打架,自己想劝架,十九中的反来打自己,只好自卫,哪晓得他们不禁打,一下就输了……
  民警们录完口供,还把他们一人一房铐住。
  等天黑,关汪进的门开了。
  汪怒潮皱着眉头进来,不等汪进说话,也给他一巴掌,低声说:“小畜生,跟老子惹出天大的祸来,搞不好命都保不住了。”
  汪进见老子这样,晓得事态严重,就详细说了今天打架的经过。
  汪怒潮又问些细节,退出审讯室,和江汉分局的孙局长关上门秘谈。

  一个小时后,汪怒潮拿着个热烧饼进了细毛的房间。
  细毛喊了声汪叔叔,接过烧饼吃。
  汪怒潮说:“伢们,你们闯了大祸。那个肖强东的老头是军代处的,他爷爷更厉害是军区的副司令员。肖强东被大龙打得鼻梁骨折,破了相,更严重的是腰椎被跶(武汉话:da二声,此处是摔的意思。)坏了,以后行动都会有问题。现在肖司令员要追究凶手,大龙又什么都认了,估计要枪毙。”
  细毛头顶冒了汗说:“汪叔叔,求你救救大龙。”
  汪怒潮皱眉说:“你们几个都是我看到长起来的,哪能不救,现在首先争取不判枪毙……”
  细毛咽下最后一口烧饼说:“汪叔叔你法子多,帮大龙想想办法。”
  汪怒潮手指来回敲击桌面,想半天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让他少认几项罪,看能不能判个死缓或无期,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大龙打人,双方证词都在,不能更改,但他还承认召集你们打架以及抢别人军衣军帽皮带。本来抢东西都是拘留几天,不算大罪,但加上他伤人,就够死刑了。”
  细毛晓得抢军帽,抢皮带这些都是拘留十天半月,于是主动表态说要认下召集打架、抢东西的行为,来帮大龙减少点罪责,又说汪怒潮为营救他们辛苦,就不让汪进承担任何责任了。
  汪怒潮拍拍细毛的头,说懂事,要是汪进能像他一样自己就睡着了,笑醒了。

  过一会,民警拿来新的信纸,重新录了口供,末尾让细毛签名按上手印。
  汪怒潮再去大龙房间,同样晓以利害。
  大龙说抢军帽军衣皮带大家都有份,凭什么让宋细毛一个人背?
  汪怒潮说,这才几大个事,顶多关十天半月,细毛还不是怕勇勇,强强还有那几个小的在牢里受罪,才一个人扛了。是他主动要求的,供词都重新写好了,总不能为屁大点事又去麻烦警察吧。
  大龙想想也是,就按汪怒潮所说也改过供词画押。
  汪怒潮再看其他小屁啰嗦的供词,比对好没有破绽,便不改动,有破绽的,都让改了。
  又重新写过汪进的笔录,仔细审看后,才让儿子盖上手印。
  最后嘱咐几句,牢门关上。
  几个人原来的笔录,汪怒潮当孙局长的面,亲自烧了,在厕所里冲掉。
  晚上局子里来了卡车,运他们去新的牢房。那里条件虽然差些,但几个都关在一个牢房里。
  汪进兴奋地问大家是不是吃过老头给的烧饼,又说有了老头的营救,大家很快就能出去,见大龙兴致不高,也不忘安慰他说细毛已经认了组织打架和抢军帽皮带,大龙一定能得到轻判。
  大龙冷冷瞄着汪进说:“军帽皮带衣服那些都是你让抢的,凭么事让细毛背?”
  汪进辩解说,是细毛主动要求承担的。
  细毛也说,汪进的老头帮了大忙,这次打架,汪进也是主动请战,不该让他再背,何况都是拘留几天的小事。
  大龙见细毛这样说,便不言语。
  几个人玩闹一会,都靠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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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1:17 | 显示全部楼层
 1976年03月08日。
  农历02月(大)08日。
  星期一,丙辰年、生肖属龙、辛卯月、己未日。
  生肖冲牛,煞西。
  宜:安香、移柩、修坟、安葬、立碑。
  忌:赴任。



  几个人在牢里关了三天,汪怒潮再不曾出现。
  大龙笑着问汪进,他老子为什么还冇来营救大家。
  汪进笑笑说,会来的,会来的……人只在牢房里如野狼打转。
  几个小的吓得哭了三两场。
  细毛说拘留最多半个月,不怕。
  过罢早,民警喊王其龙、宋细毛两个出去,戴上手铐脚镣,拖上卡车走了。
  民权路H号的喇叭响起来。放完一首《东方红》,居民委员会的主任王佩兰报告说,今天六渡桥有流氓团伙现场审判大会,望同志们前去参观学习。
  李善强正公休在家。
  几个街坊在院里围着讨论,说大龙几个被三台军吉普抓走几天,这次公审会不会有他们?……
  大脑壳屁颠颠跑到老刘家,跟丑丑说要审问大龙了,问他去不去看?
  丑丑说爹爹身体不好,不会带自己去的,要大头看完回来讲。
  大头就跑到院子里缠着老头要去看批斗大会。
  李善强看不少人都往六渡桥方向走,便用自行车载上儿子也去。
  灰猫子被奶奶牵着,火烧火燎走了。
  其他几个被抓的家里也都赶去。
  过一会,刘家俊也出了门,身后拖着刘楚。
  那天中山大道戒严,李善强到时,六渡桥人都铺满了,正碰到九九,就靠拢相互让过烟,点上远远地看。

  一辆解放军卡放到栏板作了审判台,后面竖着横幅,上写‘审判大会’。
  一个干部模样的民警操着黄陂口音说,周总理逝世以后,社会上有极少数流氓份子寻衅滋事,制造动乱,给人民生活带来不安,因此中共中央决定实施严厉打击全社会范围内的流氓斗殴活动。这次严打的对象,具体到武汉,就是要消灭打群架、耍流氓、拦路抢劫流氓份子。……
  那干部念完手里几页信纸,又换上个民警进行宣判。
  首先宣判的是江岸的彭三福、周胜利流氓团伙。
  警察滔滔地读他们的罪行。
  大脑壳眼尖,看到排在后面戴了手铐脚镣的大龙、细毛,就指给爸爸、九九叔叔看。
  大龙冷笑看台下人山人海,趁四周混乱,小声对细毛说,当年我们在江汉关批斗范老师、朱老师只怕也是这气势。
  细毛也笑笑说,妈的,赶上严打,说不定要判劳教。
  正嘀咕着,旁边绑上来邓钢勇几个人民中学的,大家偷偷地点头。
  九九在台下和李善强说,这两个徒弟冇教好,总在外头扯皮打架。
  李善强说,亏得他们没学到你的手艺,不然肯定把人打死了。
  正聊着老刘挤过来,便让过一起看审判。
  大脑壳和丑丑爬在自行车上,一前一后,偷偷地说话。
  审判台上宣判了彭三福死刑,周胜利死缓。群众一片掌声。
  民警们上来在犯人脑后插上法官签的标语,押在台前跪了。再审第二批硚口的郑新、周南方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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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细毛低头偷问大龙,怎么判得这重?
  大龙问他是不是怕了。
  细毛笑了说,要死一起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又让大龙看人群里的师傅九九。
  大龙看着,右眼忽变得更红,好像要滴出血来。
  细毛以为他愧对师傅,就小声安慰。
  大龙像被定住,忽道:“旁边。”
  细毛说旁边是大脑壳的老头和刘爹爹。
  大龙说:“自行车上。”
  细毛看李善强推的自行车,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在李善强身后探出来,双眼里一黄一绿。
  “黑炭!”
  大龙点点头,眼里一滴血泪流下来。
  两人低了头,像被宣判死刑的囚犯。
  郑新、周南方团伙各被判了死刑、无期不等。
  接着审判江汉的宋细毛、王其龙、邓钢勇流氓团伙。
  细毛打个哆嗦,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团伙的头目,这才看到台下奶奶拉着灰猫子在不住地哭。
  大龙晓得没家人来,再抬头去看黑炭,只看到大脑壳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冲自己咧嘴笑,笑容和那天从江水里爬出的黑炭一模一样。
  大龙眨眨眼看,大脑壳双眼射出异样的光芒,那光芒一深一浅,正像黑炭垂死的样子,直透进大龙内心深处,击得他魂飞魄散。
  大龙闭上眼,又流下一滴血泪。
  审判员公告了宋细毛组织流氓斗殴、抢人军帽皮带军服的罪行和大龙、邓钢勇等打人致残的罪行后,代表人民宣判宋细毛死刑,大龙无期徒刑,邓钢勇有期徒刑二十年……

  细毛忽地挣脱民警,跳起来大骂:“汪进你妈逼!我是被陷害的!汪怒潮我日你全家!军帽都是汪进……”
  细毛话还未完,身后的民警一脚踹在他腿弯,踢得他跪下,再上来个扛冲锋枪的警察,拿枪托打在他腮帮子上。
  细毛带血吐出三颗牙齿,再说不出话来。
  台下细毛的奶奶已哭晕过去。
  灰猫子哭着在掐她人中。
  审判结束,军卡装上所有犯人沿中山大道、江汉路、沿江大道再开回六渡桥游街示众。
  细毛嘴角肿起,不停流血。
  大龙则闭上眼,右眼里不断有血水淌下,不知是血是泪。
  车过长沙巷,大龙睁开眼,看魏玉婷穿了件白色碎花的长褂站在马路边。
  魏玉婷看大龙望着自己,浅浅地笑笑。
  大龙觉得,自己这辈子活着,也许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笑容。
  直到看不见她,大龙又闭起眼。
  汽车前行,细毛悄悄拿脚捅大龙。
  大龙睁眼看到李善强推自行车从下面过,后座上爬着大脑壳正邪恶地看了大龙、细毛在笑。
  大龙望细毛说,我们这样究竟是被汪怒潮害的,还是被黑炭害的?若是黑炭,总算我们害过它一命,我认了,如果是汪怒潮算计了我们……
  细毛听到汪怒潮,肿嘴唔唔低吼,却听不见说什么。
  等到了铜人像,游行快结束,大龙悄悄对细毛说,兄弟,只要我不死,一定为你报仇,就算死了,我变成鬼也会回来找他们算账。
  细毛就无声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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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4:31 | 显示全部楼层

  跛疯子打着赤脚,盘坐在铜人像下,嘻皮笑脸说:“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街上看热闹的人多,跛疯子的声音却很清晰。
  大龙、细毛拿眼观瞧,跛疯子披着黑油破布褂手舞足蹈,胸口干褐的血迹也恰似一只眼睛。
  大龙看着,叹口气心里平静下来。
  卡车分作两队,一车拉上死刑犯去刑场,一车载了大龙他们去监狱。
  大龙看细毛远去,放声嚎哭,两行眼泪,一半是血,一半是泪。
  邓钢勇笑说,就是坐牢,又冇枪毙,不至于哭成这样。
  另一台囚车上,宋细毛听见大龙哭声,却没流一滴眼泪,他的眼冷得像刀,似乎要杀穿军卡上厚重的地板。
  行刑前,民警按例问几个人还有什么要求。
  彭三福貌似张飞,却软跪在地上说不出话。等蒙住头脸,细毛看他裤裆渐渐圆湿,直如一只眼睛。
  郑新看着斯文,到站得笔直,只是嘴里不停絮叨什么,末了也开始抽泣。等布罩住头,细毛就看那头罩一颤一颤,像个鬼。
  轮到细毛,他却拒绝蒙住头脸,肿胀着嘴居然说话:“留着眼睛,我要认回家的路。”
  枪响了,彭三福、郑新头朝前倒地,独宋细毛脑壳歪向一边,朝着龙王庙方向。
  抬尸体时,所有人都看到,那个没带头罩的伢,双眼怒睁,一眼仁黑,一眼却白。


  隔天张户籍去宋细毛家,收了五分钱枪毙的子弹费,让去取宋细毛骨灰安葬。
  临走,张户籍拍着灰猫子的头对奶奶说,细毛丢了,一定要把灰猫子教育好。
  那次严打中判了重刑的犯人被集中起来,送去新疆劳改农场。
  从此后,没人再看到过王其龙。
  过了三年,邓钢勇写信回家说,农场很苦,戈壁千里。逃跑的人多,大多找不到出路,只得回到农场,没回的基本死了。王其龙跑了,他冇回。
  十八年后,三栋的蒋结巴去俄罗斯贩卖服装,他说在乌克兰看到一个人,背影很像大龙。
  邓钢勇回来,是二十年后。待了一个礼拜,就又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民权路H号被抓的其他人半个月后陆续回到家中,汪进很长时间都不敢在院子里露面。



  1976年3月8日下午,宋细毛脑壳吃了一颗子弹,头冲龙王庙倒下。
  宇宙空间一颗陨星顺地球绕太阳公转的方向,以每秒十几公里的速度坠入地球大气层中。
  由于这颗陨星与稠密的大气发生剧烈的磨擦,飞至吉林地区上空时,燃烧、发光,成为一个大火球,于8日15时01分59秒在吉林市郊区金珠公社上空发生爆炸。
  陨星爆炸后,以辐射状向四面散落。
  大量碎小的陨石散落在吉林市郊区大屯公社李家大队和永吉县江密峰公社一带;稍大块的直落在金珠公社九座、南兰大队一带;最大的3块陨石沿着原来的飞行方向继续向西偏南方向飞去,先后落在吉林市郊区九站公社三台子大队、孤店子公社大荒地大队和永吉县桦皮厂公社靠山大队。
  最后一块在15时02分36秒坠地时,穿破1.7米厚的冻土层,陷入地下6.5米深处,在地面上造成一个深3米、直径2米多的大坑,当时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
  根据目前已经收集到的陨石分析,这次陨石雨散落的范围约有500多平方公里,其间包括吉林市郊区、永吉县、蛟河县的7个公社,人口10余万,没有造成任何伤亡或损失。
  陨石雨降落后,当地群众立即向有关部门做了报告。
  中国科学院迅速组成联合调查组赶赴现场,在省、市科技部门的协助下,进行了一系列科学考察工作。
  到目前为止,已收集到的陨石有100多块。其中最小的重量在0.5公斤以下,有3块每块重量超过了100公斤。
  最大的一块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过了美国收藏的、目前世界上最大石陨石的重量(1078公斤)。
  就在同一天,有人在瑞士拍下一张有三个飞碟的相片……
宋细毛的奶奶万有弟领到骨灰坛子,分别往上海、重庆拍发电报,给细毛船上的父母,才关上门在屋里偷偷地哭。
  灰猫子望着坛子前宋细毛系有红领巾的学生照,晓得拐子已变成灰装在坛中,就陪着奶奶流泪。
  数日里,灰猫子的爸爸宋金利,妈妈王丽请假坐火车回了家。
  按旧例,宋细毛未成年算夭折,又是横死,不能进新洲老宋家的祖坟。
  一家人没了主意,就让宋金利去问丑丑的爹爹。
  刘楚在走廊上和大脑壳玩躲猫(捉迷藏)。
  宋金利推开虚掩的门,刘爹爹在后屋窝在被窝里。
  宋金利说,刘爹爹你钢板一样的身体怎么白天窝在床上,不去搬罾?
  刘家俊说,大利回了,唉……老了,不中了。
  宋金利上了烟,从怀里掏出瓶黄鹤楼(武汉当年的白酒名。),一小包油炸花生米,咬开瓶盖,爷俩就着喝。
  老刘吞口酒,浩叹一声说,你屋里细毛背时,本来伢们打架不算个大事,哪晓得他偏偏碰上严打,把小命也丢了。不过王家的大龙更倒霉,判了无期充军新疆,一辈子要受苦,到不如细毛走得干脆。
  宋金利喝几口酒,听说细毛,眼就红了,唏嘘半天,才说,不怪天,不怪地,只怪细毛这伢命不好。
  两人拿花生米咽酒,不觉一瓶酒下肚。
  宋金利说,刘爹爹,你和我老头都是新洲出来的,我伢现在埋不了祖坟,我怕他变成孤魂野鬼,您家给出个主意吧。


  老刘几两酒落肚,昏黄的眼珠有了神采,在黑屋子里闪着精光,掰指头数数说,哟,今天正是细毛的头七,是该寻个好位置埋了他,好叫他早点投胎。按老家的说法,他算小鬼,是不能入祖坟地……这样,我娘屋里原先是湖北枝江的,姓曹,他们湾里有个叫曹志秀的在归元寺出家当和尚。投胎转世的事和尚懂得多,你去问他,就说你娘屋里是枝江瑶华乡的,他定会指点你。
  宋金利谢过,爷俩继续饮酒。
  大脑壳和丑丑在院里疯,玩累了就爬在走廊木栏杆上解开衣裳吹风。
  两人说着话,看宋金利出了丑丑家门,丑丑再耍一会径自回家。
  大脑壳遭凉风拍在心口,吃晚饭时直流清鼻涕。
  妈妈忙让他捂了被窝。
  不知睡了好久,大脑壳忽地从被窝里坐起,大叫一声:“细毛回来了!”
  妈妈摸他额头滚烫,拿体温计塞在腋下量过,竟有40.5°C,赶忙让李善强推去医院,朝屁股上打了青霉素。
  一阵阴风在民权路H号里刮过,一只猫在木栏上盯着风瞧,“喵呜”叫了一声,腾空从半掩的气窗钻进刘家俊屋里。
  是黑炭!!!
  两片树叶在风里打着旋刮过老刘家门口,径直往二栋去。
  院子里忽然一黑,停电了,有人在骂。
  灰猫子的奶奶万有弟取了煤油灯点燃,听儿子和媳妇谈说,明天要去汉阳归元寺找叫曹志秀的和尚,指点细毛如何安葬。

  大人说话。
  灰猫子隔着玻璃灯罩,看五屉柜上煤油灯的火焰。
  屋里门窗关闭,灯罩里的火焰忽地跳了跳,光芒黯淡,众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晃动着像在长大。
  灰猫子隔着五屉柜的镜子望着,忽然说:“哥哥。”
  万有弟伸手调大煤油灯的火焰,给灰猫子一耳光:“侃鬼话(武汉话,侃在此时读作款。意思为:鬼扯。)!细毛上天享福去了,你再瞎说,就让你去陪他。”
  万有弟打过灰猫子又抱住他开始哭。
  灰猫子含泪,盯着镜子看,最后又抬头瞄幽暗的屋顶,好像那里有什么。
  宋金利、王丽两个陪着老娘哭一会,打水洗了脸脚,让灰猫子陪奶奶睡。
  夫妻俩拉个布帘睡下。
  灰猫子眯眼装睡着,等煤油灯熄灭,他睁大眼努力适应黑暗。
  父母低声说话,好像老鼠在开会。
  等他们声音慢慢低下去,灰猫子就看到一个淡淡灰白的影子在幽暗的屋里飘荡,他心里认定,那就是拐子细毛。
  细毛飘了半天,停在父母床边的布帘那。
  灰猫子想和拐子说会话,又怕惊醒旁边的奶奶,看床上躺的父母都不理细毛,灰猫子想着拐子可怜,就默默流泪。
  后来,父母的床就开始吱呀作响。
  应该是细毛在摇床,想摇醒他们。
  木床嘎吱响声渐大,奶奶翻个身,一只手有意无意搭在灰猫子脸上,盖住他的耳朵。
  灰猫子发出低低地鼾声,却继续看细毛不停摇晃床脚。
  床上父母呼吸粗重,可就是不理细毛。
  “唉……”
  灰猫子看拐子叹息一声,飘离了床头,越飘越高,消失在漆黑的屋顶。
  父母的床不动了。
  难道是听到了细毛的哀叹?……
  隔一会,大床又动起来,动静比先更大。
  细毛已经走了,又是谁在推床?
  灰猫子眨巴眼睛,在幽暗中找寻细毛灰白色的影子。
  黑暗如山,压向他,盖住他的眼皮,使他沉沉睡去,一任大床放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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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起床,万有弟打灰猫子的手掌隐隐作痛,肩膀转动也疼,她望着阴阴的天说,只怕要下雨。
  宋金利、王丽蓬头肿脸,仿佛在码头做了一晚上搬运。
  只有灰猫子吃过烫饭,精神抖擞背书包去上学。
  宋金利买好香烛,拿报纸包了,坐车到钟家村,问了路,找去归元寺。
  到得翠微路,见一处所在,气象庄严,屏风似的大门,上方下圆,高墙上书归元禅寺。
  宋金利进庙先烧了道香烛,看四下无人,趴在地上替儿子宋细毛在佛祖面前磕了九个响头。
  又在庙里闲逛,见到和尚就合掌问是不是那曹志秀。
  寺中和尚俱都清瘦,只摇头不识曹志秀是谁,说出家人抛却凡尘,不用俗名,又问曹志秀法号。宋金利却也不知。
  在庙里兜几圈,能看见的和尚都问过了,却没人承认是曹志秀。
  宋金利只有慨叹与佛无缘,出了寺门,往回急走,要问过曹志秀出家名号再来,转过几棵粗大柳树,不防一物横在树下,差点绊倒宋金利。
  “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家计,昧昧昏昏为己谋。
  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修。”
  宋金利回头看,一个叫花子咿呀吟唱,傻笑向自己招手。
  金利怕他扯皮,回头就走。
  那人却说,你走得这快,不是赶着投胎,就是你儿子赶着投胎。
  说人赶着投胎,本是骂人的话,但金利听说儿子赶着投胎,定住了,回头看他。

  叫花子说,你踩疼了我,拿根烟来赔罪。
  宋金利不知怎么就回了头,掏了烟递过去,说,得罪,请您家指点迷津。然后讲说来归元寺目的。
  叫花子抽着烟笑说,曹志秀我认得,等你请我吃完三根烟,我保准你见到他,搞不好还能混顿饭吃。
  宋金利笑说,找到曹师傅,他不请你,我请您家吃饭。又掏出大半盒游泳烟,递给叫花子,让赶快去找人。
  叫花子拍拍烟盒,弹出两根烟来架在左右耳朵上,剩下还给金利说:“说三根就三根。莫慌,莫慌,其实三根烟是用来算时间的,等三根烟完了,你要找的人就能找到。”
  宋金利觉得叫花子看着疯癫却又似莫测高深,只好耐心跍(武汉话:ku二声,蹲的意思。)到看他抽烟。
  终于抽完,那人又要金利扶他起来。
  金利这才晓得他是个跛子,心生同情,就搀了他往归元寺走。
  哪晓得叫花子靠在他肩头越来越重,竟压得他抬腿都难。
  宋金利看那叫花子块头不大,心想是不是昨天晚上太劳累了?
  走到看见归元禅寺,宋金利双眼已冒了金星。
  叫花子望着他笑嘻嘻说,你儿子欠我的债,今天就叫当爹的还了。
  又望着寺庙大门怪叫道:“昌明,昌明……”
  才叫得几声,庙里迎出个慈容和尚。
  叫花子就放了宋金利,跛向前说:“弥宝在时,定在寺门恭迎我。昌明啊昌明,你的道行还是不及你师傅弥宝。”
  那大和尚面容似慈祥老太,笑说:“跛疯子,我哪能和师傅相提并论,我能晓得你这个礼拜要来,就不错了。”
  跛疯子笑说:“我却晓得你才回来。曹志秀,你的生意来了。”就拉过宋金利与昌明法师见面。
  宋金利这才晓得曹志秀就是鼎鼎大名的归元寺方丈昌明法师,忙合掌见礼。

  文化大革命开始,各路牛鬼蛇神占据了归元寺,是昌明大师一封书信写给周总理,才保住寺庙数百年基业,也使得寺内僧人能安心向佛。
  昌明法师将两人让到方丈室说话。
  跛疯子直嚷嚷说,肚子饿了,要喝酒吃肉。
  昌明道声阿弥陀佛说,佛门清静,你要吃,等会我把钱你去下馆子。
  跛疯子诶一声,说,佛法八万四千门,都是方便道路。你们这些人道行尚浅,八关斋戒戒得了你,却戒不了我。若非弥宝当年要我照顾你们,这归元寺就是用轿子抬我,我也不得来。
  昌明和尚听了,唤过身边小沙弥,要他去请常在寺内的黄居士。
  黄居士头发花白,见过方丈作礼,望着跛疯子说,罗汉爷爷来了。
  跛疯子笑道,还是你懂事。
  昌明和尚开了抽屉,取一二十元递给黄居士。
  黄居士接看钱说,一瓶黄鹤楼,一只烧鸡,滑一条鱼,有剩的再加点花生米、兰花豆,是不是?
  跛疯子吞着口水指到宋金利说,今天另外有客,再加点猪蹄花。
  昌明和尚加过钱说,归元寺是前世欠你的。
  看黄居士去了,跛疯子就让宋金利说明来意。
  昌明法师听完合掌向西道了声阿弥陀佛说,人寿命未尽而死谓之横死,依《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载,横死有九种,其中二者横被王法之所诛戮。你儿子就属于这种。
  宋金利流着泪说,我这伢从小少在身边,如今横死,做爹娘的哪忍心让儿子成孤魂野鬼。就扑倒地上,望昌明法师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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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昌明和尚唱声阿弥陀佛,忙扶起宋金利说,人死以后,有四十九天,定其去处。你写下儿子的名字生卒八字给我,我们庙里给他做过往生法事,七七之后,他就能投生善处了。
  宋金利不住感激,写过宋细毛生死八字递与和尚。
  昌明法师贴了宋细毛的八字在个小牌位上,让小沙弥拿去供在佛堂。
  又说,在七七日内,你们家里人,最好能吃斋,男女不要房事,多做善事,这样对死者都有好处。
  金利说,那万一……
  昌明和尚看透他的心思,说,不知者不为罪,从今天开始,能遵守尽量遵守。
  金利又问法师道:“我儿子按乡里规矩不能葬在祖坟地,还望大师指点个地方埋葬他。”
  和尚说,佛教认为肉身不过是臭皮囊,应当放下。
  又指着跛疯子说,既有高人在此,你当问他。
  跛疯子呵呵笑说,问我不能白问,须有烟吃。
  宋金利递过烟去,说,方丈这里抽烟恐怕不好。
  昌明法师也无奈摇头,说,由他去。
  跛疯子划着洋火,点燃烟说,我在这方丈室内抽一支烟,胜过你们供养三年的檀香。
  说罢,一口烟喷出。
  宋金利看那烟雾在光影里袅娜散开,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将本来室内淡淡的檀香味道盖了下去。
  昌明法师双手合十,在蒲团上跪倒,望着室内供的如来佛祖拜了九拜。又向跛疯子处拜倒。
  跛疯子不停吐烟,屋里芳香更盛,他望着和尚说,昌明啊昌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
  昌明法师合掌虔诚点头称是。

  跛疯子就又说,懂了就是未懂,未懂才是懂啊。说时伸出黑黑手爪在昌明法师头顶拍了一下。
  宋金利吓了一跳。
  昌明和尚闭上眼,但觉头顶一道金光灌进来,照彻周身,四肢百骸,无不舒畅。良久,才睁眼说,学生受教。
  跛疯子不理他,转头对宋金利说,宋细毛长在江汉,你去龟山东南寻个僻静所在埋了他,让他好时常看着自己屋里。不过,你千万记住,不可埋在龟山山顶靠长江大桥的地方。据我算来,十年之后,龟山当有一劫,叫一把宝剑插入龟首,断了它百十年的气数。
  金利合掌作揖说,记住了,师傅,不能埋在山顶。
  三人正说着,黄居士拎着酒菜回来。
  跛疯子铺排好了,就要拉黄居士同吃。
  居士连忙摆手说,罗汉,我冇得您家的道行,无福消受。
  昌明法师就要小沙弥安排斋菜,送到方丈室来和黄居士、宋金利陪跛疯子吃饭。
  金利说是来找方丈帮忙的,哪好意思吃饭。起身要走。
  跛疯子早扯了一只鸡腿在嘴里嚼,忙按住宋金利说,你是我带来的,哪个敢让你走?
  斋菜安排好。
  跛疯子已吃完一只鸡,就着酒瓶喝下一大口酒,看盘子里那道滑鱼,说,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阳间的一盘菜!拿筷子夹了一大块,丢进嘴里。
  寺庙里斋饭虽然简陋,却甚可口。
  宋金利陪着法师、居士吃完,跛疯子也风卷了酒肉到肚子里,手拈着最后几颗花生米扔在嘴里嚼。
  宋金利又给上了烟,自己却不敢抽。
  跛疯子吸口烟,打个饱嗝,却闻不到酒香,只有浓郁的檀香味弥漫在屋里。
  那香味直让人迈不开腿。

  昌明和尚唤小沙弥沏茶来喝。
  沙弥端茶推门进来说,师傅今天烧得什么香,这么香?
  和尚捧茶喝了一口说,心香一片。
  吃罢三道茶,跛疯子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站起来扯了宋金利往外走。
  昌明法师、黄居士送到庙门口。
  小沙弥偷偷问,叫花子是谁?
  和尚笑而不语。
  黄居士说,是济公。
  金利扶着跛疯子前行。
  疯子打个酒嗝又像有些醉了,说些酒话道:“你儿子得罪了龙王爷,你埋他的时候,抓三把骨灰,去龙王庙撒在江水里,再去交通路买些小鱼小虾放生,龙王爷高兴,这事就此揭过。”
  金利说都记得了,就问跛疯子要去哪里,好送他。
  跛疯子满嘴酒气,再闻不到刚才的檀香味道,嘻笑说,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江汉桥。
  趁宋金利不注意,又伸出黑黑的手爪在他背后拍拍说:“该记的记住,不该记的就忘了”。
  宋金利就定住了,呆呆看跛疯子远去。
  等人走远,忽然说:“哪里来的叫花子,好臭。”
  待金利回过神来,走上江汉桥,看那臭叫花子正躺倒在河堤边晒太阳睡觉,觉得他十足像只癞皮狗。
  晚上熄了灯睡觉,灰猫子像是又看到了细毛灰白的影子立在父母床头,但一个晚上,他就默默地站着,没有再摇动木床,直到眼皮打架,他也没过来和灰猫子说句话。

  隔天起来,金利拿个菜碗,小心抓了三把骨灰在里面,放好。
  领着灰猫子坐1路电车到汉阳桥头下。
  爬上龟山,找寻半天,在东南方向发现个僻静所在,宋金利掏出随身的破菜刀来,蹲下挖土。
  灰猫子贪玩,在地上捡圆石头扔树上小鸟。
  他力大,有的石头远远落到长草丛里。
  树上鸟儿惊得乱飞,草丛里也惊出一男一女,光着屁股,拎着裤子望风而跑。
  宋金利抬头看到就笑。
  灰猫子好奇,问,爸爸他们这是干啥?
  金利想想说,在解大手。
  灰猫子又追问解大手不是男女要分开吗?
  金利地上的坑已挖了尺许,却嫌那男女晦气,就拉着灰猫子再去寻摸,打了岔不回答灰猫子的提问。
  三转两绕,但见一棵大树如华盖张开,站在树下远远地正能看到长江汉水一黄一绿在龙王庙交汇。
  左近又无杂草,不方便人办那晦气事,宋金利就离大树数出五步,在地上深深挖个坑。
  流着泪放细毛的骨灰坛在里面,填上土,用脚踩实,让人瞧不出痕迹。
  又点起香烛,搁上纸钱来烧。
  看纸钱烧成灰,在风中盘旋飞起,像被人取走,金利就让灰猫子趴在地上,给哥哥磕了九个头。
  灰猫子和细毛从小感情好,流泪说,拐子,你好些走,记得来看我呀。……
  父子俩就在龟山上撒了一地泪水。
  临走时,灰猫子在大树上悄悄刻个宋字,又对大树说,拐子,你不来看我,我会常来看你的。
  宋金利抹去泪,拉着灰猫子沿龟山往琴台那边走。
  两人一路走,一路哭,到下山方止。

  父子二人图省车钱,一路往家走。
  等走上江汉桥,金利又看见个肮脏的叫花子躺卧在河堤上,今天却瘫在汉口这边。
  金利就指着叫花子教育儿子要学好,不然以后长大就会变成这样。
  灰猫子说,长大要好好读书,替细毛照顾好爸爸妈妈。
  叫花子在阳光里翻个身,仰面朝天,张了嘴好像在打鼾,又像在嘲笑桥上的匆匆行人。
  到民权路H号,路过刘家俊门口,黑炭昂首站在栏杆上,冷冷盯住灰猫子看。
  灰猫子心里发毛,伸手去捉。
  屋门打开,黑炭闪了进去。
  刘家俊走出来,就问金利,细毛的事情办得如何。
  宋金利上根烟,爷俩隔着栏杆抽,叙说如何得到昌明方丈指点,料理细毛身后事。
  刘家俊乐说,原来曹志秀当了归元寺的主持,他和我娘还有些亲戚,改日应去拜会他。又问金利还有什么要帮忙?
  金利说,方丈交代,明天还要拿细毛一点骨灰洒在龙王庙,到时候,还要买些小鱼虾去放生。
  老刘说,我一辈子都在搬罾,杀生杀了一世,死后岂不是要下地狱?不信这些,不过既然求到和尚那里,为了伢好,还得依他。交通路(挨着江汉路花楼街,当年武汉的水产品市场。)我熟人多,你明天去万麻子那里,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他不敢马虎。
  金利再三谢过。
  灰猫子靠在栏杆上,看老刘家的窗户,窗户是毛玻璃的,里面隐约有双眼睛也瞪着灰猫子看,到底是黑炭还是丑丑,看不清楚,只觉得那双眼光芒迥异,好像穿透了厚厚的玻璃。
  晚上睡觉,灰猫子觉得细毛淡淡的影子比昨天模糊些,在屋里飘荡着,就是不和自己说话,也许白天走累了,很快睡着。

  一大早上,金利去了交通路水产市场。
  万麻子听说是老刘的熟人,果然豪爽,称给得特别足。
  宋金利拎着小鱼活虾,回家让灰猫子包好拐子的骨灰,一起去龙王庙。
  江水滔滔,宋金利抬首望望龟山那头,抓了报纸里的骨灰在手,对江面上低声说,龙王爷,我儿无知,多有冒犯,如今他遭了报应,我现在让他来见您,还望您家看在佛祖面上,放他一马,好叫他早点投胎,重新做人。
  骨灰随风落在水面,水流变幻,转出个漩涡将白面样的骨灰拖入水底。
  宋金利赶紧取小鱼虾往水里投,嘴里还是念念有词。
  灰猫子看那虾比寻常刘爹爹搬罾捉的还大,心疼爸爸一下都扔到江里面,就偷偷抓一把,趁金利前面放生,自己在后面摘去虾头吃新鲜的虾肉。
  金利放走鱼虾,回头看灰猫子在偷吃,就恼了,赏他一巴掌道,老子在前头放生,你却在后头杀生,晓不晓得这是用来为你拐子超度的,难道你想让细毛一辈子做小鬼?!
  灰猫子想不通,毛主席和奶奶都常说要节约粮食,自己不过觉得虾子都扔到江里太可惜,却挨了打,不知爸爸是怎么想的,难道自己的儿子还不如几只小虾?
  灰猫子觉得寒心,就说,做小鬼就做小鬼,大不了我下去陪拐子。
  宋金利扯过灰猫子按着打他的屁股。
  灰猫子不怕疼,但他张了嘴哇哇哭着,希望细毛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鱼虾投到水里,昏黄江水渐渐退开,让汉江碧水占据了一片,圆圆的像个池塘。
  待灰猫子无助的哭声传开,池塘就被扯裂成数块。
  浪头拍来,卷走岸上的虾子脑壳,碧绿的河水方渐渐消失,最大一块慢慢变成眼睛的形状,有点哀伤,又似愤怒。
  究竟打着儿子痛到心,宋金利想两个儿子长这大,自己跑船在外照顾得少,听儿子哭得伤心,就也抱他哭了一回。
  正哭着,江堤上一人作歌而来:
  玉兔金乌西坠,江河绿水东流。
  人生那得几千秋,万里山川依旧。
  寿夭穷通是命,荣华富贵自修。
  看看白了少年头,生死谁知先后。
  那人哈哈笑着说,还冇到时候,还冇到时候……
  正是乞丐跛疯子。
  金利替儿子抹干泪,遥指跛疯子问,看,像个什么?
  灰猫子看他一跛一跛,就说像狗,癞皮狗,被打断狗腿子的癞皮狗。
  说完,冒个鼻涕泡笑了。又找地上的圆石子钉他。
  宋金利也帮着捡。
  跛疯子远远笨拙地闪躲,还一边叫,金利,你忘了么?你真忘了……哎哟!
  宋金利听他喊自己的名字,觉得奇怪。
  灰猫子早一石头将跛疯子钉不见了。
  灰猫子捏石头还要追。
  金利拉住说,这种人,给他个教训就够了,莫追。
  回家路过大兴路副食,金利买了块发饼让儿子拿着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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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5:22 |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王丽避着婆婆、儿子,对宋金利悄悄说,我们休假就这几天,你再不和我好就要等小半年了。
  宋金利说,昌明法师说,儿子七七之内,不能房事。
  王丽说,那也不能只顾死人,不顾活人吧。
  金利笑笑说,不能房事,我们要是不在房里……就算不得房事。
  王丽打他一下:“不在家里,还能在街上?”
  金利就贴着老婆的耳朵说悄悄话。
  王丽白他一眼,说,去烧水洗脸。
  灰猫子睡在被窝里,听大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却再看不到细毛的影子。



  早上起床,宋金利说要拜访同学,过完早,让灰猫子独自去上学,就和王丽出门,一路上买了份长江日报,一包葵瓜子。
  青山蒙蒙。金利拉了老婆爬上龟山,看汽车像蚂蚁在长江大桥上爬,轮船呜呜在江里走。
  王丽看四下无人,靠在金利身上说,想不到龟山这美,两人谈恋爱时都冇来过。
  金利带王丽找到刻有宋字的大树,比划着地下说,细毛就埋在这里。
  王丽的眼泪如线样垂,哭着说,按老家规矩,只能现在来看细毛,望他下辈子能找个好人家投胎,不再受苦。
  哭过一阵王丽说以后再来看细毛。
  和宋金利往长草茂盛地方走去。
  金利贼似地四周看过,才用力搂住媳妇,讲那天在草丛里惊出的光屁股男女。
  钻进草丛,周围都是参天大树,中间一片杂草早叫人踩倒,平整如床。


  金利指着一地的草纸、套子这些秽物让王丽看。
  王丽羞红脸蛋说,流氓。
  拿过报纸铺在地上和宋金利并排坐了嗑瓜子。
  金利听到四下鸟雀叫喳喳,心里早似猫抓,扭身压住老婆在地上,动口动手。
  王丽也慢慢放开,扯脱金利衣裤,丢在旁边,抓了他那硬物,投入自己湿滑一片里。
  宋金利少了老娘、儿子的担忧,又少了木床的吱呀作响,不要命放肆起来,堪堪到紧要关头,只觉得后脖颈被人吹了口气,一个低得像蚊子样的声音说:“爹……”
  金利炸出一身冷汗,僵硬着身子扭头看,什么也冇瞧见。
  王丽以为他乏了,就换个姿势重新来过。
  金利隔着老婆肩膀看树桠间蜘蛛结了张灰白大网,网当中一黑一红两个大蜘蛛对峙,似要决斗。
  遥遥看去,蛛网恰似人脸,两只蜘蛛正像对邪恶的眼睛,在盯着金利夫妻看。
  王丽咿呀哼叫,金利受到鼓励,颤抖一阵,全身的力气像子弹样打出去。
  恰一阵风过,两人刚出了大汗,齐齐打个冷战,躺倒休息。
  金利看风在树叶里拂下一片露水,几滴落在蛛网上,像极了一张哭脸。就又想起细毛,想起归元寺方丈的嘱咐,觉得对不起儿子,登时就软了。
  王丽取笑他,刚才狠起来像拼命,现在一下就蔫了。
  躺一会,王丽就在金利怀里拱,又伸手在他两腿里摸索。
  宋金利就发了狠,又再来过。
  两人正动得愉快,天上落下块圆石子,正落在金利后背。
  “有人!”

  夫妻俩分开来各自在地上抓衣裳。
  宋金利看老婆仓惶地提裤子,想起前天草丛里的男女,不禁哑笑,报应来得太快。
  刚穿好裤子,草丛分开,三个戴红袖章的钻进来,为首一个大喝:“搞么事?”
  宋金利看到后面那个最年轻的裤裆胀起,盯着王丽的胸脯看,忙挡在老婆身前,让她披上褂子。
  小年轻不干,冲过来一脚踢在宋金利裤裆:“挡么事挡?刚才耍流氓时不见你挡!”
  宋金利捂住下身说:“我们是夫妻,哪个耍流氓。”
  小年轻又说:“夫妻?哪有夫妻不老实在家睡觉,到这里来撒野的?”
  王丽把该挡的都挡上,也辩解:“我们真是夫妻。”
  领头那个说:“毛主席说,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坏人。是不是夫妻,弄得明白,你们带了结婚证没有?……既然冇带,你们又为什么大白天在这里办事?”
  金利见领头的还讲道理,就说他们夫妻是跑船的,家里小,还有老娘、儿子,不方便,两人一年见不了一个月,只好在这里……
  领头的说,那你们也得证明自己的身份,不然我们只有公事公办,带你们去派出所。
  金利忙说,有,有。就掏出两人的工作证他看。
  领头的仔细看看,又见宋金利工作证里夹有10元钱,就合上工作证,在掌心里拍,说,按照公安局的要求,像你们这种情况,我们要通知单位,你们各自报上电话来,我们在派出所里核实,单位领导来了,就放你们。

  王丽听说要单位来人,就红脸拽金利的衣角。
  宋金利忙掏游泳烟撒了说,师傅,我们确实是特殊情况,没办法,您家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最好不通知单位。
  红袖章们接烟点着,带头的说,我看你们两个认错态度还好,又念你们没有前科,这次就不通知单位。
  宋金利连道感谢,上前想取工作证。
  领头的缩手说,单位虽不通知,但按局里规定,还是要交罚款,每人五元。
  金利心疼十元钱,犹豫起来。
  领头的就说,那还是通知单位来解决问题。
  王丽在背后戳金利。
  宋金利于是说,认罚,认罚。
  领头的先递过金利的工作证,看他抽出里面的十元交了罚款,才把王丽的证件给他。
  金利连忙拖着老婆走。
  那小年轻趁机在王丽胸脯摸一把说,你再叫一回,交二十元罚款我都愿意。
  看两人狼狈跑下山去,红袖章们捡起地上那包瓜子接着嗑。
  领头的就教育年轻的,不要一天到黑只惦记下面,我们是来抓流氓,不是耍流氓的,每天能分几元回去,才最重要。
  一边说,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数给每人三元。
  王丽一路跑下山,心都快蹦出胸膛,回头再看不到袖章的身影,就拿拳头擂动丈夫说,都是你,不好好在家里,非要到龟山上来,看那个年轻的一脸流氓相,肯定刚才什么都让他们看到了。还冤枉去了十块。
  宋金利只好不住给老婆陪不是。
  好容易哄得她不吵,金利才嘻笑说,今天算不算是最刺激的一次?
  看老婆羞羞地点头,金利自我安慰道,这样花十元也值了。
  到晚上,金利想白天已经破了昌明法师的戒律,夫妻马上分别,多几回也不多,反正细毛已经没了,那就给灰猫子再做个弟弟。
  等老娘、灰猫子睡熟,大木床就又嘎吱响起。
  灰猫子听到响声,又眯眼在幽暗里找细毛,除去响声,什么也没找到。
  夫妇也没了白天的激动,各自努力过,屋里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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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宋金利夫妻乘船回各自船队。
  李江波的屁股叫青霉素扎得青紫,烧终于退了。
  号子里关的小屁啰嗦也各回各家。
  民权路H号少去大龙、细毛两个调皮鬼,平静安详,但春日走近,一切又蠢蠢欲动。
  丑丑喜欢安静待着,这样少有人欺负他,他才能大着胆子骑坐在门廊的木栏杆上看苍蝇叮萝卜干。
  一旁那只老芦花母鸡也像雕像一样在看。
  等苍蝇以为它真是雕像,芦花就一口啄了绿头苍蝇在地上打滚,再一口吞进肚去。
  大脑壳穿着过年的新花袄像只大花甲虫在一栋天井里逛,院里的公鸡王,‘花花’就颠颠地扑过来,跳起来啄在大头脑门上,啄出个白痕。
  大脑壳掉头就跑,花花在后面撵着啄他。
  看跑不赢,大脑壳忽然回转身,瞪住花花看。
  丑丑隔得虽远,却看得清楚,大脑壳的眼珠变幻了颜色,一黑一白,一深一浅,像个妖怪。
  花花颈毛竖起,本还要啄,对上大脑壳的眼光,蓬起的颈毛就蔫了,伸长的脖颈也渐渐回缩,最后竟慢慢瘫坐在地上耷拉了脑袋。
  大脑壳得意地眨眨眼,蹦跳着跑了。
  丑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还是像以往清澈明亮。
  星期四下午不上学。
  转过巷子,勇勇、强强、灰猫子几个趴在长条青石上敌扣子(武汉旧时小孩们的游戏,以扣子互相斗输赢,赢家得到对方的扣子。),大脑壳就去做观众。

  勇勇的大扣子多,自然赢得也多。
  其他人都怕和他来。
  灰猫子技术却高,偷赢了强强两颗军大衣上的扣子,便挑战勇勇。
  勇勇被他连赢五颗扣子,就出动列宁棉服上的大片片扣子来和灰猫子决战,灰猫子技术再高,无奈扣子小了,反被勇勇赢去一颗军大衣扣。
  灰猫子精,输了就让别人上。
  这时候,汪进来了。
  勇勇、强强几个拘留过的见他都不说话。
  汪进掏出大前门撒一铺,大家去后巷子里抽。
  勇勇兴起,又找块条石要求再战。
  无人应战。
  汪进说,我来玩玩。从口袋里抓把扣子,随便挑颗下在石头上。
  两人斗了阵,各有输赢。
  勇勇又出动大瓦片扣子连赢下汪进三颗大扣子。
  汪进不依,从内荷包里摸出颗铜扣子来敌。
  铜扣子虽不如大瓦片扣子大,分量却沉,瓦片扣子根本敌不动它。
  大瓦片扣子又大又薄,难以翻面,汪进技术又糙,斗了半天,僵持不下。
  汪进晓得灰猫子技术好,说,哪个肯帮我来?赢了的,奖两根烟。
  灰猫子欠玩,又听说有烟,就问,万一输了要不要我负责?
  汪进说,不要负责。
  灰猫子说,我来。就趴在地上和勇勇斗。
  勇勇知道灰猫子不好惹,出手抖了抖,扣子没落在平地。
  灰猫子抓住机会用铜扣敌翻了瓦片扣子,又一敌让瓦片扣子跳起来反盖住铜扣。
  汪进大喜,掏出所有扣子让灰猫子挑选。
  灰猫子挑出一摞,高高站起,瞄准了将大瓦片扣子震飞出长条石外。
  围观人群一片雀跃,只有勇勇撅着嘴,黑了脸。

  灰猫子一手抓着大瓦片扣子,一手伸向汪进说,拿烟来。
  汪进掏出大前门,抽两根,让灰猫子一边耳朵架了一根,又把铜扣子和大瓦片扣子装到内荷包里,剩下那把扣子,挑出三颗大的来给了灰猫子。
  怕勇勇反悔,汪进就说有事跑了。
  灰猫子得意地点着烟,炫耀手中的扣子说,哪个还敢来?
  勇勇一嘴巴扇在灰猫子脸上,说,不想想你拐子细毛是么样死的,认贼作父的东西。
  灰猫子手上的扣子散飞了一地,他扔掉烟头上前与勇勇厮打。
  勇勇读五年级,高灰猫子一头多。
  灰猫子虽有当年大龙的勇猛,怎奈级别不够,转眼让勇勇按翻在地上。
  灰猫子脑门起了青筋说,我拐子是么样死的,你说清楚!
  勇勇只不做声,灰猫子躺在地上挣扎半天,想起细毛,终于哇哇哭了:“哥哥……”
  强强见他哭得惨,就喝散大脑壳等几个小的。
  勇勇松手让灰猫子起来。
  灰猫子捡起地上散乱的扣子收在荷包里,取耳朵上的烟递给勇勇说,勇勇哥,我拐子平常跟你要好,你也不想他做冤死鬼,就告诉我到底有么事。
  勇勇点燃大前门,又掏了自己的大公鸡给强强、灰猫子也点上,说,我们院里几个都是大龙、细毛罩着,细毛是你亲拐子,也是我和强强的拐子,细毛拐子就这样没了,我心里也不好受。灰猫子,我晓得你一向嫌我跟汪进好些,你信不过我的话我不怪你,你要强强说,那天在号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强强向来老实,就说他们被抓,如何录下口供,后来又如何在汪怒潮指使下都改过口供,结果细毛就被判了死刑。
  灰猫子听完,就赤红眼睛骂声,妈的逼!说要拿菜刀剁了汪进一家。
  强强死死抱住不让他去。
  勇勇又赏他一耳光,说,你疯了,连老子都打不过,哪斗得过汪进,更何况他老子汪怒潮是人武部的,手上有枪。
  灰猫子想想也是,就跍到地上哭,直哭得一抽一抽的。
  勇勇说,汪进一家小人,我们以后都少缠他,灰猫子你要跟拐子报仇,我们都支持你,但现在敌我力量悬殊,我送你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灰猫子半懂不懂听了,抹去鼻涕眼泪点点头,又扔掉汪进赏他的三颗大扣子不要。
  勇勇捡起说,我不是贪便宜,这几颗扣子本来就是汪进从我这里赢去的。
  人都散了。
  灰猫子回家看着拐子的相片又哭一回,发狠说绝不让细毛白死。
  躺在床上想半天,也想不出计策报仇,就又去院子里晃。
  路过一栋,看大脑壳奶奶家热闹非凡,原来是大脑壳的舅爷爷来了。
  舅爷爷是瘦子太的弟弟,远在宜昌,早年是跑江湖的,算命卜卦,相看风水,无一不精,尤擅会说书,每次他来,院子里的伢们都会围着他听说书。
  舅爷爷叫王佩山,满头白发,面庞削瘦,双目精光四射,像极了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冲人一看,似乎能看穿人的心事,又像能看透人的原形。
  心虚之人,根本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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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王佩山说是来看姐姐王佩兰,但瘦子太一大家子人,他最喜欢的还是大脑壳,一来总抱着大头说,这伢精,能接了我的衣钵。
  瘦子太这时会说,侃鬼话,我乖孙这聪明的人,怎么会学你跑东跑西,到处乱侃。大脑壳以后是要上大学,做学问的。
  舅爷爷就呵呵笑,边笑边颠动大腿上的大头,唱,骑马笃笃骑,上街(武汉话此处念该。)买糖吃……
  大脑壳抓着舅爷爷的手,像真在骑马,双眼也放出舅爷爷那样的光芒。
  等玩够了,大脑壳说,舅爷爷,舅爷爷,说书我听。
  舅爷爷嘴上说好,但有一样,他酒没喝好是绝对不会说书的。
  大脑壳沿走廊跑着广播,大家早点吃饭,晚上舅爷爷说书,自带小板凳。
  姐姐雪琴和小蕾几个姑娘伢忙搬桌椅布置。
  李善强弄了条大鱼,挽袖子下厨。
  大脑壳跑穿走廊,回来看叔叔在门锁上系根索子线,用手捧着剥好的皮蛋拿线割成四瓣。
  叔叔看大脑壳在一旁吞涎水,就拿指头蘸了些皮蛋黄让他舔。
  灰猫子不敢怠慢,跑回家用开水泡了剩饭,伴些腌菜吃掉,在一栋左近晃悠。
  吃饭时,舅爷爷抱着大脑壳由李善强兄弟几个陪着喝酒。
  舅爷爷拿筷子头蘸点酒让大头舔。
  看大头咝咝吐舌头喊辣,舅爷爷笑着问他要吃么事?
  大头指着鱼眼睛说,这块最好,给舅爷爷吃。
  舅爷爷就笑了,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吃了一辈子鱼眼睛,才会这么亮。
  又让小的多吃。
  挖出两颗鱼眼珠,大脑壳、雪琴一人分一颗。
  妈妈又给夹好菜,让他们搬小板凳去搁着吃。


  酒足饭饱,舅爷爷的脸红红地更似孙悟空。
  大脑壳守候半天,缠住他要说书。
  舅爷爷就坐了门口的高靠背椅,抽完神仙烟,又喝三口酽茶,掏出兜里一块长条醒木,拍在面前方凳上。
  灰猫子、强强带动几个小的忙鼓掌。
  走廊上人围满了。
  丑丑也远远躲在暗影里听。
  大脑壳朝他挥手要他到跟前来。他只是害羞笑笑,站着不动。
  “天为罗盖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
  何人撒下名利网,富贵贫困不一般;   
  也有骑马与坐轿,也有推车把担担;   
  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推车担担命该然;   
  骏马驮着痴呆汉,美妇常伴拙夫眠;   
  八十老翁门前站,三岁顽童染黄泉;   
  不是老天不睁眼,善恶到头报应循环。”
  一段定场诗歌念罢,舅爷爷又拍一下醒木,双目圆睁,精光迸射,再不似酒醉老翁。
  胆小的伢们瞧了,纷纷低头。
  舅爷爷眼光扫过灰猫子,不禁多瞄一眼。
  灰猫子让他看得心虚,扭头和强强说话。
  李善强带头喝声“好!”,院子里掌声一片。
  舅爷爷就开始说好汉武松打虎的故事。
  前头打虎一节说得精彩,伢们不住叫好。
  到后来说到潘金莲西门庆毒杀武大郎,爱听的不多,只有灰猫子咂舌问,什么毒药这毒?
  舅爷爷说是砒霜,怕他不懂,又说是种最厉害的老鼠药。
  正听着,汪进也来凑热闹,挤开强强,挨灰猫子坐下。
  大脑壳吵着说,要听神仙鬼怪的,伢们都附和。
  舅爷爷又拍了惊堂木说,那就说个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吧。
  雪琴细声说,三打白骨精听了很多回,再换一个。

  舅爷爷像孙猴子一样挠挠头,再拍动醒木说,好,说个你们没听过的神仙故事。两千五百年前,姜子牙祖坟一道青烟冒起,惊动昆仑山玉虚宫的元始天尊,于是破格收下姜子牙为学生。……
  大脑壳又插嘴问,舅爷爷,冒青烟那不是失火了?
  舅爷爷摇头说,非也,非也。那是说姜子牙屋里祖坟埋的位置风水好,占据龙脉,依照《葬经》所说,那是龙真、穴的、砂环、水抱。祖先埋在那里,子孙后代必定享福。不过按新社会的观点,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伢们就当是神话听,不要当真。
  汪进说,舅爷爷,那你说扁担山的风水如何?
  舅爷爷眼中精光闪烁,道,说得好,扁担山虽然算不上龙穴,但是砂环、水抱都有,寻常人家若葬在山南龙阳湖边,必定升官发财。
  汪进就高兴说,我爷爷就埋在那里,是不是南面我不晓得,只记得旁边有湖。
  灰猫子说,怪不得你爸爸做大官,汪进哥,将来你肯定也不得了,等以后发达,莫忘记我们。
  汪进呵呵笑说,忘了谁,也不敢忘你。
  大脑壳叫道,莫打闹台(武汉话:此处是打岔的意思。),还听不听了。
  舅爷爷又接着讲,姜子牙在元始天尊手下学道四十年,终究是靠他祖先保佑上的山,智力不够,无法成仙。元始天尊说,现在天下大乱,神仙们也要重新排座次,就派姜子牙去凡间主持封神大事。姜子牙一心想修仙,再三哀求。元始天尊说他没有仙缘,再学无用,喊姜子牙的师兄南极仙翁来传给姜子牙封神榜,让他下山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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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31 23:06:18 | 显示全部楼层


  舅爷爷拿茶缸喝口浓茶,接道:
  临走时,元始天尊说,有人喊你,千万莫答应。
  姜子牙捧着封神榜,出玉虚宫,下麒麟崖,在地上抓把土,口念真诀,要借土遁走。
  后头有人喊他名字,姜子牙想到师傅的嘱咐,不敢答应,驾起土遁就往前飞。
  哪晓得后头这人,骑坐一头吊睛白额虎,在后头撵。
  各位,这头老虎可不比武松打死的老虎,它肋下生着一双翅膀,姜子牙硬是飞不过它。
  “啪!”舅爷爷又拍一下醒木,说,此人到底是谁,他找姜子牙干什么,列为看官,且听下回分解。
  围坐的老老少少正听得起劲,自然不依。
  大脑壳哇地哭了,缠着要听后头的。
  舅爷爷心疼他,抱着抹干泪说,莫哭,莫哭,舅爷爷答应你再说一段,但是明天大家都要上学上班,说了这段,都散了,莫闹。
  大脑壳笑笑说好,挨舅爷爷坐下。
  舅爷爷又拍动惊堂木,说:
  骑飞老虎的是姜子牙师弟申公豹。
  飞老虎拦住姜子牙。
  申公豹说,姜子牙,师傅教你四十年,不过是些五行之术,移山倒海。我学道时间比你短,但天份比你高,学会不少仙家之术,我能砍掉自己的头,丢到天上,使它遨游万里,回归到颈子上,和先前一样。
  姜子牙好奇,说你吹牛,要是你真能做到,我就听你的,烧了封神榜,跟你去学仙术。
  申公豹拔出七星宝剑,挽住头发,一剑割下头来,颈子不流血,身子也不倒,用手一丢,脑壳就飞到天上,一下飞不见了。
  南极仙翁睁开眉心天眼一看,晓得姜子牙被申公豹蛊惑了,就喊他的徒弟白鹤童子,变成一只仙鹤,飞到天上,叼住了申公豹的头往南海飞。
  申公豹道行不够深,他的脑壳如果一时三刻回不来,颈子流血就会死。
  姜子牙看申公豹可怜,就求南极仙翁饶他。
  南极仙翁把手一招,白鹤童子松了嘴。
  申公豹的头从天上掉下来,他急忙去接,却接反了,脑壳冲后。
  申公豹念动咒语,捏着耳朵一扯,脑壳扯过来,却成了歪的,所以后来,申公豹出场,都是歪骑老虎。
  姜子牙谢过南极仙翁,捧着封神榜,下山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伢们听得唏嘘不已,大脑壳歪着脑袋装申公豹,却不再吵闹。
  各人搬着小板凳散去。
  汪进见还早,就拉大伙去巷子里玩。
  勇勇,强强几个支吾说有事,回家了。
  灰猫子说,我去。
  和汪进两个进了背巷,接过汪进的烟抽。
  汪进说,细毛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拐子,灰猫子你有事只管找我。
  灰猫子说晓得。
  两人只是闲聊。
  灰猫子喷口烟,说,我太爷爷也埋在扁担山,怎么不见我们家有人升官发财,大脑壳的舅爷爷肯定是瞎说。
  汪进要卖弄学问,说,不一定,扁担山那么大,还要看你埋哪里,我听人说过,必须要靠山面水,坐北朝南才行。我爷爷对着湖,正好坐北朝南。你们家太爷爷埋的位置肯定不对。
  “真的?你冇骗人?”灰猫子一双眼在夜里闪烁,看着像猫眼:“嗯,我太爷爷好像埋在龙阳湖背面,按你说是朝北。”
  汪进说,做拐子的哪能骗你,我爷爷叫汪明成,不信你可以去扁担山找。
  灰猫子说,我信。
  两人又聊武松打虎,直说武松为兄报仇,义气!
  灰猫子的猫眼像被水浸了,失去光彩。
  他不停抽烟,让烟雾笼罩着自己,岔开话题,说姜子牙和申公豹。
  汪进说,要能像申公豹那样,考试门门都是一百分。
  灰猫子说要会姜子牙的土遁,就去新疆找大龙。
  汪进就嘿嘿说,我拿脑壳飞去,更快。
  灰猫子说,你不怕变成歪脑壳?
  汪进笑说,申公豹有飞老虎,我还是骑它去保险。
  抽完两三根烟,各自回家。
  背巷子里回复黑暗,不知是谁“唉……”地一声浩叹。

  春日的太阳晒得人暖暖地。
  刘家俊抱着药酒瓶子对着光看瓶底的大蜈蚣,自从大龙流放新疆,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喝这药酒,有心倒掉,又舍不得瓶里的二锅头。
  丑丑也站在酒瓶下面,看花蜈蚣在酒瓶里飘动,宛如活物。
  远远抬头看灰猫子来了,丑丑就躲进屋去。
  灰猫子问刘爹爹,药酒是不是泡好了?
  老刘叹息说,不晓得能不能喝。
  灰猫子说,简单,先找东西来试试,您家等到。
  说完又去找鼻涕王。
  鼻涕王正拎到老鼠笼,在水管子下冲。
  灰猫子问,鼻涕王,这是干嘛?
  鼻涕王说,这老鼠咬了屋里一块腊肉,好容易捉住,不能让它好死。
  灰猫子抢过老鼠笼子,说,这是跟它洗澡。浪费水。我让你看场好戏。
  两个人提着老鼠笼来找刘家俊。
  大脑壳和院里几个小的也跟来凑热闹。
  灰猫子寻些馊饭剩菜,倒点药酒和了,喂老鼠吃。
  那老鼠困在笼子里已有两三天,又被冷水一冲,直缩在笼子里打哆嗦,看到吃的,爬过去,嗅了半天都吞到肚里。
  老鼠吃饱,就在笼子里跑动,叽叽叫着,渐渐越跑越快,一身老鼠毛都竖立起来,眼睛也变得通红,让人想起大龙滴血的红眼。
  到后来,老鼠跳动起来,撞得鼠笼砰砰直响,尖尖地惨叫一声,倒在笼子里,四脚不住抽搐。
  众人看了,无不骇然。
  鼻涕王嫌老鼠死得恶心,拉开笼门,扔老鼠在地上。
  老鼠微张了嘴,吐着白沫,四脚抽动,尾巴也打着颤抖。

  老刘长吁口气说,得亏冇喝,不然该老子抽风了。
  拿起酒瓶就往地上摔。
  灰猫子连忙拦住说,莫丢!刘爹爹,这酒毒性太大,丢到院子里不晓得要害多少鸡鸭,我还是替你扔到垃圾堆吧。
  老刘摸摸灰猫子的头,把酒瓶递他说,细毛不在,这伢懂事了。
  忽然半空里一团黑云降落,直扑在垂死老鼠身上,一口咬掉它的头,吞吃了!
  黑炭!!!
  黑炭果然没死!
  刘家俊用脚去踢,黑炭衔着鼠身早冲天而起,上了梧桐大树,盘坐在枝丫间慢慢去吃。
  灰猫子抬头看它。
  黑炭一双眼睛一深一浅,望着下面的人,好似在笑。
  鼻涕王捡块石头去钉,没钉到黑炭,石头在树干上反弹,将他脑壳敲出个大包。
  大脑壳他们在一旁哄笑。
  鼻涕王捂住头,拎着老鼠笼走了。
  灰猫子出院子,将酒瓶扔掉。
  在垃圾堆边打几个转,看没人跟来,又捡起酒瓶别在衣服里,回家藏在煤炭堆后面。
  中午时,汪进、勇勇几个嬉闹着往家走。
  忽然,汪进脑门一热,伸手摸摸,抓了满手,展开看却是血糊糊半截老鼠身子连着长长的尾巴。
  汪进想是有人使坏,抬头就骂,娘的……
  哪晓得半空里一个更大的黑影结结实实砸在他脑壳上,直砸得他眼冒金星,倒在地上。
  汪进揉揉眼就见黑炭僵直了身子摔在一边,舌头吐出半边,流着白涎,最可怕是两只眼睛,一只苍白像瞎子,另一只漆黑,黑得让人只想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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